【27】各怀心事
说话时,谢恍的喉结上下滚动,沙哑声线摩擦着耳膜。
梁承的眼中难掩惊讶。
“为什么?”她的嗓子也变得干涸。
被问的人瞳孔微震,情绪几经翻滚。谢恍向来冷静,理智,少有失态的瞬间。日光灯在头顶噗呲闪了两下,梁承的问话令他如梦初醒,现实一点一点回拢,一贯的理智迅速压倒情绪,占领了上风。
他收回手,握成拳靠在裤腿边,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神色恢复平静,戴上他那张淡漠的面具,轻咳了一声,问道:“在哪儿?我送你去。”
下楼时,雨水忽然如注。江南的天气就是这样,好好的就甩个脸色,像是有意考验人类对于变化的耐受力。
谢恍让梁承站在檐廊下,自己则冲进雨里,将车开出来。
车里氛围怪异极了。
就连啪嗒啪嗒卯着劲拍打车窗的雨水,都比车里的两个人有活力。
谢恍的唇角勾着一丝说不上来是否自嘲的弧度。大约是自己年纪大了,理解不了现在小女生的喜好,分明身体不舒服,却还要硬着头皮约会。就好像他们念大学那会儿,明明困得要死,还要去网吧包夜一样。置健康于不顾,头铁得很。更何况,他瞥一眼梁承的穿着,这天气已经热到要穿裙子了吗?
然而这些都是借口,他极尽所能地避开那个更令他在意的点。可是失败了。他承认自己实在太在意了。她有男朋友吗?据他了解是没有的。那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约会?新认识的?
算了。
他想。
这段时间他总是想起梁承。这是出于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好感,他不否认。但是这不足以令他做什么。他明白他和梁承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不管他对她做什么,似乎都有占着上风占便宜的嫌疑。
他的脑中始终绷着这么一根弦。
只不过是醉酒那晚,梁承的逾矩给了他冲动的借口。然而她断片了,忘了,自己却得寸进尺,实在是耍流氓,对她并不公平。
更何况,他们还是甲乙方的关系。他本就在查公司内部与供应商勾结的事,如若自己破了原则,岂不是监守自盗?现在已经走得过近了,够了。他又不是什么言情小说中的霸道总裁,会为了爱情抛弃一切。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家境略好一些的打工人,现有的一切依靠的都是长久以来的积累。爱情没那么重要。
再说了,这一点点的好感,恐怕还撑不起“爱情”二字。
杂乱的思绪犹如狂欢的雨水,蹦跶来蹦跶去。越蹦跶,他的嘴唇绷得越紧,眉头锁得越深。
“谢总,”梁承的声音在空间里犹如丝线般单薄,“你有女朋友吗?”
谢恍心头一震,“怎么了?”
“有吗?”
他快速地瞥了她一眼,望见她小心翼翼的眼神,吐字道:“没有。”
“不打算谈恋爱吗?”
沉吟半晌。
“不打算。”顿一下,“暂时。”
女孩的手揪住黑色的裙摆,柔软滑腻的灯芯绒材质在手心里捂出了汗。
她呵呵笑了两声,“那就好。”
谢恍还未来得及惊讶,又听见她紧接着说道:“生病期间的饭菜……担心会被误会。还好没有。”
他的喉头不自觉哽了一下。
“不过谢总,我知道你看见我晕倒,不好意思不管。但你也不是做慈善的,饭钱我还是要付给你的。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虽然谢恍没转头,但他感觉得到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右边脸颊,“所以谢总,待会儿你就把钱收了吧,我已经欠了你太多人情了。”
说出这番话后,她像是坦然了许多,轻轻舒了口气。
她的视线从他侧脸滑开,落到他扶着方向盘的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宽厚,手指修长,落在人身上时,总是很温暖。男人的手,并非都是如此。
她脑海当中关于男性的手的记忆,总是不那么美好。
她爸长年在印染厂里干活,因为长时间接触染料,手掌又黑又粗糙,还有很严重的皮肤病,总是经年累月的涂抹药膏。尤其冬天时,掌心皴裂,本该柔软的皮肤割裂成了碎片,顽固而僵硬地竖着,每次帮她抹眼泪的时候,总是会刮痛她的脸。
她爸车祸过世时,她九岁,刚升小学三年级。校长亲自来班里找的她,当时她们在上语文课,她正在领读课文。校长把她带到校门口,婶婶在那儿等她,她很懵懂,只听见婶婶与校长窃窃耳语,“手都断了”的字眼从他们的对话里泄露出来。那时她还天真地以为,她爸是在厂里被机器绞断了手,憋了一路的眼泪。后来才知道,车祸将她爸的身体撞得四分五裂,面目模糊,手臂接都接不回去。
剩下的记忆,虽然不至于如此悲伤,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跑码头的那两年,不乏大老板的“青睐”,厚道的发个红包,送个伴手礼,不厚道的难免要陪喝几杯。或许对于酒精的麻木,就是从那个时候培养的吧。那些大老板的手,无论胖瘦,无论黑白,总是油腻的,又总是毛糙的。不是物理上的油腻或者毛糙,而是精神上的。他们的手摸过来的时候,不像在摸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像是在摸一件物品。一件没有灵魂的物品。
但谢恍的手不一样。
他的手不粗糙,不油腻,也不毛糙。充满力量,又饱含柔情。每次他的手落在她身上,她的心里都会漾起一层涟漪。他将她脑海中过去那些关乎手掌的记忆都抚平了,却又在这之上添加了新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