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刺史府邸。
逃难裹挟来的尘土黏在每个人的官袍褶皱里和额发的冷汗上。
“使君!三思,万万三思啊!”
别驾王恢的声音尖利得劈了叉。
“那张昌麾下是何等人物?流民、亡命徒、杀官造反的乱贼!十万!那是十万头只知撕咬的豺狼!我江陵城内兵不满万,老弱居多,如何抵挡?这是以卵击石,是拉着满城百姓一同殉葬啊!”
“王别驾所言极是!”
治中杜秀紧跟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新任刺史刘弘的方向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冷硬的砖石上发出闷响。
“使君初来,或不知荆州情状。自去岁大水,又兼……兼诸王兵事征调,郡县早己空虚。张昌逆贼趁势而起,其势滔天。不如……不如暂避锋芒,许以钱粮,缓图后计?”
“缓图后计?只怕是开门揖盗,我等皆成俎上鱼肉!”
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哑反驳,是掌管粮草的主簿,他脸色蜡黄,胡须颤巍巍的。
“可……可死守……又能守得几时?”
堂下顿时嗡嗡一片。
有人主降,言称保全一城生灵为重;有人主守,却掩不住声线里的虚颤;更多人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只反复喃喃:“十万……十万呐……”
一片绝望声里,唯有一人沉静如深渊寒铁。
刘弘端坐在上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几一角。
那木纹粗粝,是新近才砍伐拼凑的,这刺史府,乃至这座江陵城,都透着一股被乱世搓磨殆尽的潦草破败。
他听着耳边这些或激昂或哀切的噪音,目光却穿透了雕花的窗棂,投向城外遥远的天际。
那里,一股污浊的尘烟正在无可阻挡地弥漫开来,要将这残存的青天白日一并吞噬。
那是张昌叛军行进扬起的尘头。
堂内的争吵还在继续,声音越来越高,却越来越空,像沸水滚过破锅。
王恢见刘弘始终不语,似是将这沉默当作了动摇,竟膝行几步上前,嗓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使君!下官听闻,张昌虽暴虐,所求不过财帛粮秣。我荆州若能……”
“若能怎样?”
刘弘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一块冰砸入沸锅,立刻将嘈杂都压了下去。
所有目光霎时汇聚到他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刺史官服衬得他面容清癯,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刻在眼窝深处,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惶惑。
他扫视堂下这一张张写满惊惧、算计或麻木的脸,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往下撇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极深的倦怠和厌弃。
“若能献出府库,跪迎贼寇入城,便可换得一时苟安?”
他语调平稳,字句却如铁珠砸地。
“然后呢?待贼寇食尽我粮,淫掠我妇孺,再将我等如猪狗般屠戮殆尽?这便是诸公为天子牧守一方,为百姓父母官所应的‘良策’?”
王恢脸色唰地惨白,嘴唇哆嗦着:“使君……”
“张昌之徒,”刘弘打断他,“不过是疥癣之疾!若我等未战先怯,闻风丧胆,将这大好州郡拱手让于流寇,那才是真正的国耻,是掘我社稷根基!今日退一尺,贼寇明日便进一丈!荆州若失,天下震动,朝廷腹心之地糜烂,诸公谁可担此千古罪责?”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