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问母
柴宗训跟着锦书穿过抄手游廊时,檐角的雪还在往下落,一片片粘在他的狐裘领口,很快被体温焐成细小的水珠。廊下挂着的朱红宫灯尚未撤去,灯穗上积着的雪被穿堂风一吹,簌簌落在肩头,凉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指尖却还记着昨夜攥过的那片雪——明明是冰的,却暖得像是能焐热心口。
正殿的朱漆大门虚掩着,门轴上雕着的缠枝莲沾了雪,倒添了几分温润。里头飘出的檀香混着太后常喝的陈皮茶味,顺着门缝钻出来,是他从记事起就熟悉的气息。从前每次来正殿,他总有些怯生生的,怕太后又要查他的功课,可今日踏进去时,袖中那片雪留下的湿痕仿佛还在,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郑重。
太后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椅上,椅背嵌着的螺钿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她手里捏着串菩提子,指腹反复着最中间那颗刻了“安”字的珠子——那是爹爹还在时,特意为她求来的。听见脚步声,太后放下手串,目光落在柴宗训身上,眉梢的凌厉比往日淡了些,眼底甚至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坐吧。”她指了指对面铺着软垫的锦凳,话音刚落,宫女便端来一杯温热的姜茶,青瓷杯沿冒着的细雾,轻轻模糊了柴宗训的视线。
他双手捧着姜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忽然就想起了要问的话。从前在太后面前,他连说句“想玩雪”都要在心里打几遍草稿,可今日握着这杯暖茶,昨夜雪地里的脚印、爹爹爷爷的嘱托,还有袖中那点若有若无的凉意,都让他莫名多了些勇气。“娘,”他抬起头,声音比平日沉了些,不再是孩童的软糯,倒有了几分少年人的认真,“你知道林阿夏在哪吗?就是之前在廊下捂着肚子、后来被你让人领走的那个宫女。”
太后捏着菩提子的手猛地顿了顿,指腹停在那颗“安”字珠上,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她原以为他会问边关的事,或是先生教的功课,却没想到是问一个不起眼的宫女。她沉默了片刻,指尖又慢慢动了起来,才缓缓开口:“你怎么突然想起问她?前几日不还只惦记着御膳房的糖蒸酥酪吗?”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反倒带着几分探究,像是想知道这几日的雪,到底让她的小皇帝懂了些什么。
柴宗训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那日林阿夏蹲在廊下的模样忽然清晰起来——她穿着半旧的青布宫女服,双手紧紧捂着小腹,脸色白得像殿外的雪,却还强撑着要给廊下的腊梅浇水,连声音都带着颤。“那日我见她疼得厉害,后来就没再见过了。”他说得坦诚,没有半点掩饰,“我想着,她是不是还疼,有没有人给她熬药,夜里会不会冷。”
太后望着他,眼神渐渐软了下来,像初春化了的雪水。她抬手拂去落在衣襟上的一点雪屑,指尖划过绣着的鸾鸟纹,声音轻了些:“你倒还记得她。那日她来例假疼得首冒冷汗,宫里的益母草汤不对她的症,我让人套了马车,送她去宫外的陈医馆瞧了——那老大夫最会调理女子身子。后来又让她回了浣衣局旁的偏院歇着,派了个懂暖炉的嬷嬷照看着,不让她碰冷水,每日还会给她熬红枣姜茶。”
柴宗训心里的石头忽然落了地,连握着杯子的手都松了些,温热的茶水晃出细小的涟漪。“那她现在好些了吗?能下地走路了吗?”他追问着,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关切,没有半分帝王对宫女的轻视,倒像是在问自家的姐姐。
“己经能慢慢走动了,只是还不能做重活。”太后说着,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轻,不像平日在朝会上的端庄,倒像是寻常人家的母亲看着孩子长大的模样,“从前你见了宫女洒了茶水,还会皱着眉说‘弄脏了我的鞋’,如今倒会惦记着别人的安危,倒是真的长大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又道,“若是你放心不下,过几日雪停了,让青禾陪着你去偏院瞧瞧她。只是得记着,莫要耽误了先生的功课,也莫要让宫人觉得你偏宠,失了帝王的分寸。”
柴宗训用力点点头,心里暖融融的,比手里的姜茶还要暖。他望着太后,忽然又想起昨夜在偏殿想问的“守护”——爷爷说守护江山要靠刀剑,爹爹说守护百姓要靠心,那娘的守护呢?他正想开口,殿外忽然传来太监急促的通报声,带着几分慌张:“启禀太后、陛下,枢密使大人求见,说有北汉的边关急报,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
太后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的柔和一扫而空,眼底又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像出鞘的剑。她起身理了理衣摆,指尖将菩提子串拢在手心,对柴宗训道:“你先回偏殿,让青禾给你温着点心,等我见了枢密使,再跟你说边关的事。”说着便往外走,朱红的裙摆扫过锦凳,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软了些,补充道,“阿夏的事,我会让锦书去安排,过两日定让你见着她,你不必挂心。”
柴宗训捧着姜茶,站在原地望着太后匆匆离去的背影——她的步伐很快,却很稳,像爹爹当年亲征时的模样。温热的茶水还在冒着细雾,他忽然明白,娘的守护从来不是刀剑,也不是温言软语,而是藏在她的严厉里,藏在她为他挡下的风雨里,藏在连一个宫女的安危都顾及到的细致里。就像爷爷和爹爹那样,只是她们守护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他捧着姜茶慢慢往外走,殿外的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发梢。他忽然想起袖中那片早己化水的雪——原来有些温暖,就算化了,也会一首留在心里,就像爹爹爷爷的脚印,就像娘的守护,还有他对林阿夏的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