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觥筹交错的喧嚷渐次沉寂。宫灯流转的光晕映着金砖地面,似铺开一匹破碎的星河。御座之下,群臣命妇皆屏息凝神,目光齐齐投向殿中高悬的鎏金诗牌——元宵即兴赋诗之试,即将开场。
凌云霄立于席间,黛蓝锦袍下摆沾着方才献礼失败时泼洒的酒渍,如同他此刻心境般污浊不堪。他死死攥紧袖中一枚狼首铜符,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凌夜……你毁我献宝,断我前程,今夜我便要在这诗坛之上,将你踩入泥淖!”他眼角余光狠狠剜向末席那道青衫身影,却见凌夜正垂眸把玩着一只琉璃杯,神态闲适得仿佛置身事外,竟连半分紧张都无。
“陛下,”礼部尚书手持玉笏,躬身禀奏,“即兴赋诗之题,依例由翰林院拟就,题为——《元夕望京华》。”
诗牌高悬,墨字淋漓。席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此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既要咏叹元宵盛景,又需隐含对国运的期许,辞藻与立意缺一不可。
一名与凌云霄交好的御史之子率先起身,昂首朗声道:“学生不才,愿抛砖引玉——‘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诗作辞藻华美,勾勒出一幅帝都元宵的繁华图景,立时引来几声附和。
凌云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即向身侧一名寒门举子使了个眼色。那举子会意,急忙起身,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激昂:“学生亦有拙作——‘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此诗气象恢宏,更将宫廷乐舞融入其中,顿时赢得满堂彩声。几名事先被打点好的文官纷纷抚掌赞叹:“好一个‘一时天上著词声’!此句当得诗魁!”
“蠢材。”凌夜执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前世此时,正是这首窃自中唐的《正月十五夜》让他声名鹊起,这一世,却成了他人垫脚的顽石。他目光掠过御座之侧——赵瑾然端坐于皇后下首,胭脂红宫装衬得她面容如玉,一双明眸却含忧带虑,不时望向殿外渐沉的夜色。她在担心那未曾燃起的烟火,还是……担心我?凌夜指尖无意识着琉璃杯壁,心底某处微微一动。
“凌待诏,”皇帝赵崇忽然开口,声调平稳无波,却瞬间压下了满殿嘈杂,“朕闻你诗才敏捷,前日那《青玉案》残句己令人拍案。今日可愿一展全篇?”
刹那间,所有目光尽数汇聚于末席。凌云霄脸色骤变,指甲几乎掐入铜符狼首的獠牙之中。他竟己提前在御前献过诗!一股混杂着嫉妒与恐慌的寒意窜上脊背。
凌夜从容起身,青衫拂过案几边缘,步履沉稳行至殿中。他先向御座躬身一礼,继而抬眼,目光清亮如洗:“陛下有命,臣自当竭诚。只是方才诸位诗作,皆言盛世景象,却少了几分……”他语声微顿,环视周遭或好奇或敌视的面孔,缓缓道,“少了几分于灯火阑珊处,回首寻觅的顿悟。”
“哗众取宠!”凌云霄再忍不住,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凌夜,你休要故弄玄虚!若有真才实学,便亮出诗来!”
凌夜却看也不看他,只向皇帝再度一揖,朗声吟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句落定,满殿寂然。
初时是“花千树”、“星如雨”的极致绚烂,如画卷般铺陈开元宵夜的繁华鼎盛;继而“宝马雕车”、“凤箫声动”,将喧嚣与奢靡推向顶点;却在最酣畅处笔锋陡转——“众里寻他千百度”,道尽求索的艰辛与迷茫;首至最后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一道闪电劈开迷雾,所有浮华瞬间褪色,唯余灯火零落处那一道清寂身影,霎时击中心灵。
那不是单纯的咏物抒怀,而是穿透表象,首指本心。是在万丈红尘中,对初心、对挚爱、对理想的执着守望。
“好……好一个‘灯火阑珊处’!”翰林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士颤巍巍起身,激动得胡须抖动,“此诗……此诗意境超脱,由闹入静,由外及内,由物及人!非大胸怀、大阅历不能为也!”
席间嗡鸣骤起,赞叹声、抽气声、议论声交织一片。先前那首《正月十五夜》与之相比,顿时显得匠气十足,徒具皮相。赵瑾然怔怔望着殿中长身玉立的青年,他立于万千目光中心,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刚才吟出的并非惊世之作,不过一句闲谈。“众里寻他……千百度……”她无意识重复着这句,只觉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
凌云霄面色惨白如纸,踉跄后退半步,撞得身后案几上的杯盘叮当乱响。他苦心安排的托儿,重金收买的“诗才”,在凌夜这寥寥数句面前,竟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这定是抄袭!是窃取!”他脑中嗡嗡作响,拓跋弘阴冷的警告却再次回响:“事成之前,若暴露北辽分毫,你凌云霄便是第一个祭旗之人!”他死死咬住牙关,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指控硬生生咽回,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皇帝赵崇凝视凌夜良久,眼底深邃似海,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凌卿此诗,道尽繁华落尽见真淳之理。非惟诗才,更见心性。朕心……甚慰。”他抬手示意,“元宵诗魁,当属凌夜。”
内侍高声唱喏,将“凌夜”之名记上诗魁金册。满殿目光霎时充满了惊叹、敬佩,乃至难以掩饰的嫉妒。凌夜却宠辱不惊,再次躬身:“陛下谬赞。臣不过是见万家灯火,心有所感罢了。”
他转身归席,经过凌云霄身侧时,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轻若耳语的嗤笑:
“窃珠者诛,窃诗者……亦当如此。”
凌云霄浑身剧震,猛地抬头,只看到凌夜淡漠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如松,仿佛早己将他的愤怒、他的绝望、他的疯狂,都视若无物。“凌夜——!!!”他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袖中狼首铜符几乎被他捏得变形。等着吧……待烟火燃起,待爆炸声轰鸣……我要你,要这满殿赞赏你的人,统统为我娘陪葬!
殿外夜风呼啸,卷着雪沫扑打窗纸。宫宴正酣,诗魁己定,而暗处蛰伏的杀机,却在无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