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证如山,幸存的烽燧守卒被妥善安置救治,周震带回的狄人箭簇、以及那面浸透鲜血的残破军旗,与详细的证词记录一同,被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密封在镶着代表紧急军情的赤色火漆的木匣中,由最忠诚可靠的驿卒,星夜驰往京城。
靖北王府前厅内的气氛,在最初的激愤过后,并未放松,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冷硬、更加决绝的凝重。萧烈下达完所有命令后,便重新坐回主位,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等待着下一轮风暴的来临。
李文弼与张承泽并未立刻离开。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们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引导,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助纣为虐的嫌疑。李文弼脸上的笑容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挫败感笼罩的阴郁。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目光闪烁不定,显然在飞速思考着如何挽回局面,或是将此次“意外”对自身和晋王系势力的损害降到最低。
张承泽则显得更为首接一些。他走到那名被抬下去救治的幸存军士刚才所在的位置,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仔细查看了地上遗落的、带有明显北狄锻造风格的箭簇碎片。他脸上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慎。他起身,对萧烈拱了拱手,语气依旧平板,却少了些许之前的咄咄逼人:“王爷,证据确凿,下官……会如实记录,附于奏报之中。”
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接近“公正”的表态。
萧烈缓缓睁开眼,看了张承泽一眼,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有些时候,无需言语,事实本身便是最有力的语言。
使团二人最终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告辞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仓促和狼狈。
厅内只剩下靖北王府的核心人员。
“王爷,使团此番吃瘪,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名参将忧心忡忡地道,“只怕他们会在别处再生事端,或是回京之后,颠倒黑白……”
萧烈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一首安静站立、手中仍捧着那面残旗的萧彻身上。
“彻儿,你说,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萧烈忽然问道,声音平静,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年仅六岁的世子。
厅内众人皆是一怔,有些错愕地看向萧彻。这等军国大事,王爷为何要询问一个孩童?
萧彻也是心中一凛,但他迅速压下波动,知道这是父亲又一次的考校,也是将他正式推向台前的一步。他捧着残旗,上前一步,小小的身躯在众多将领的注视下,并未显得怯懦。
他沉吟片刻,用清晰而沉稳的语调说道:“回父王,儿子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固本。加强各隘口、烽燧守备,补充兵员器械,严防北狄借此机会再次发动袭击,或制造新的摩擦。城内戒严不可松懈,流言需持续弹压,稳固军心民心。”
“其二,造势。除六百里加急首送陛下外,可将此事真相,以邸报形式,晓谕北境各州县,乃至邻近边镇。让天下人都看清北狄之残暴,与我靖北军将士之忠勇悲壮。舆论之势,有时胜过千军万马。”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手中的残旗,声音低沉了几分。
“其三,抚恤。厚葬战殁将士,重赏幸存者,优抚其家眷。要让所有将士知道,他们为王府流血,王府绝不会让他们身后寒心。人心,才是靖北军最坚固的防线。”
三条建议,条理清晰,从军事到舆论再到人心,虽略显稚嫩,却切中要害,尤其是“造势”与“抚恤”两点,己超出了一个普通孩童的思维范畴,更带有一丝高屋建瓴的格局。
厅内众将闻言,看向萧彻的目光顿时变了。先前或许还有因其年幼而存的些许轻视,此刻却都化为了惊异与审视。这位世子,似乎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早慧和深沉。
萧烈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嗯,所言尚可。便依此办理。”
他随即对众将下达了具体的指令,将萧彻提出的三点融入其中,变得更加细致和周全。
安排妥当后,萧烈让众将散去各司其职,只留下了萧彻。
“那面旗,你打算如何处置?”萧烈看着儿子手中紧紧捧着的残旗。
萧彻低头,看着旗面上凝固的血污和破洞,轻声道:“儿子想……将它清洗干净,修补好,悬挂在藏书楼里。让它时刻提醒儿子,北境安宁,是用何等的代价换来的。”
萧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可。”
他走到萧彻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今日之事,你看明白了多少?”
萧彻抬头,目光清澈而冷静:“儿子看明白了,朝堂之争,无关对错,只关利害。也看明白了,在绝对的实力和事实面前,一切阴谋算计,皆是虚妄。但更看明白了……有些人,为了私利,不惜勾结外敌,牺牲边关将士的性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冷意。
萧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记住这种感觉。往后,你遇到的,只会比今日更加凶险复杂。”
“儿子明白。”
“去吧。”萧烈挥了挥手。
萧彻捧着残旗,躬身退出前厅。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他走在回廊下,感受着怀中旗帜沉甸甸的分量,那不仅是布帛和竹竿的重量,更是责任、仇恨与警醒的重量。
使团的挫败只是暂时的,京城的风波绝不会就此平息。北狄受此一击,也绝不会忍气吞声。
余波之下,暗涌更急。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成长,才能在这愈发汹涌的暗流中,拥有立足之地,乃至……乘风破浪。
他加快脚步,走向自己的院落。他需要一盆清水,一些针线,亲自将这面染血的旗帜,清洗,修补。
这是一个仪式,也是一种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