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琅早料到会有此问,躬身道:“大人,家传古籍确有残缺,许多道理是我在清河县替商号算账时,结合民间疾苦悟出来的。比如‘交叉核验’,是见惯了里正与豪强勾结,才想到让邻村互查。”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若大人仍有疑虑,我愿从微末做起,哪怕只是个抄账的小吏,也会把这些法子一一试给大人看。
张美突然开口:“王大人,依下官看,可先让他在度支司当个算手。三司正在核河北盐账,正好让他试试‘分桩法’的细账——若算错一笔,立马拿下!”
李处耘也附和:“军器监的火器账也乱得很,让他一并核了。我派两个老兵盯着,他动任何器械,都得有记录!”
王朴沉吟片刻,指尖在案上敲了三下:“可。就暂任度支司算手,专管盐铁与火器账册。没有老夫手令,不得踏入军器监核心区,不得接触三司密账。”
他抬眼看向陈琅,目光锐利如旧:“给你三个月。若盐账能清、火器试成,再论其他;若有半分差错……”
“任凭大人处置。”陈琅毫不犹豫地接话。他知道,这己是最好的结果——从死牢到度支司算手,虽只是个底层小吏,却己是逃出生天。
“至于你的两个兄弟……”王朴话锋一转,“汴梁水深,不宜久留。”
陈琅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老夫己让人安排,”王朴缓缓道,“送他们去大名府,拨二十亩良田,一间铺面。那边是军镇,赵元德的手伸不到——只要你安分做事,他们便能在那边安居乐业,再无纷扰。”
大名府!陈琅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狂喜。那是后周的北方重镇,远离汴梁的权力旋涡,确实是安身的好地方。他对着王朴深深一揖:“谢大人!”
王朴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谢就不必了。你要谢,就谢那些古籍的作者,谢你自己没把智慧用在歪处。”他对张美道:“带他去度支司,找间偏房安顿,再派两个老成的书吏‘协同’办公。”
“协同”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张美领着陈琅往外走时,李处耘的目光仍像钉子般扎在他背上。陈琅没有回头,脚步沉稳——他知道,从今日起,每一笔账、每一句话,都在监视之下。
度支司的偏房狭小逼仄,只有一张旧案几、两本账册和一个算盘。两个书吏坐在对面,眼神警惕,摆明了是来“盯梢”的。
“陈算手,先核这份河北盐引账吧。”年长的书吏推过来一摞账簿,纸页泛黄,字迹潦草。
陈琅坐下,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页,突然笑了。清河县的油灯、牢里的墙缝、郭相思的疯话,还有王朴那既欣赏又怀疑的眼神,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他拿起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在偏房里回荡。
“盐引分十二等,每等损耗明码标注……”
“火器阀门旋七度,冲力增三成,成本加五成……”
这些从五千年文明里淘出来的智慧,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虽然只是个算手,虽然被人盯着,但他终究是从死牢里走出来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账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琅拨着算盘,心里却在盘算着更远的事——三个月后,当盐账理清、火器试成,他要让王朴看到,这些“古籍智慧”能做到的,远不止于此。
而此刻,枢密院正厅里,王朴看着陈琅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突然对心腹道:“去查,大名府给陈磊李二的田产铺面,周边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人是怕……”
“不怕他反,就怕他不反。”王朴的目光落在“鱼鳞互证法”的图纸上,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一个有软肋、有牵挂的奇才,才是能用的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