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几乎要掀翻中军帐的穹顶。
铜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龙涎香,甜腻的香气混着浓烈的酒气,在帐内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黄巢坐在铺着白虎皮的主位上,新制的赭黄袍用十二章纹装饰,日月星辰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光。他的左手把玩着一枚羊脂玉珏,那是从洛阳皇陵里掘出来的宝物,玉质温润,却被他捏得发出细微的声响。
帐下的舞姬正跳着《秦王破阵乐》,水袖翻飞间,露出皓腕上的金钏,碰撞的脆响里,混着将领们猜拳行令的喧嚣。黄揆端着酒樽穿梭其间,给这个敬杯,给那个添酒,脸上的笑容像涂了蜜,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瞟着主位上的黄巢,像条随时等待指令的猎犬。
林缚坐在末席,面前的酒樽几乎没动过。他的目光落在帐壁的舆图上,那里用朱砂标出了新占的土地,从汴州到徐州,密密麻麻的红点像撒落的血珠。可他眼前晃过的,却是汴水东岸被夺走土地的老者咳出的血沫,是红线信里画的那方养着鱼的水塘。
“启禀头领!”一个穿着锦袍的文士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膝行到帐中央,手里捧着个锦盒,动作夸张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小臣献上薄礼,恭贺头领大破徐州,威震中原!”他的声音尖利,带着刻意模仿的宦官腔调,听得林缚眉头紧锁。
黄巢抬了抬眼皮,玉珏在指间转得更快了:“哦?什么宝贝?”他的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仿佛天下的奇珍异宝都入不了他的眼。
文士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刹那间,满帐的烛火仿佛都被吸进了盒子里。那是一只金杯,杯身雕刻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杯口镶嵌着一圈鸽血红宝石,在灯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最精妙的是杯底,镂空的莲花座里,藏着极小的北斗七星,转动杯身,星斗便会随着光影移动,像真的在夜空里闪烁。
“好杯!”黄揆第一个叫好,声音洪亮得像敲锣,“这定是前朝遗物,只有头领这样的真命天子才配使用!”他的话像颗石子,在将领们中间激起涟漪,附和声此起彼伏,震得帐顶的铜铃嗡嗡作响。
文士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捧着金杯,膝行到黄巢面前,将锦盒举过头顶,声音里带着谄媚的颤抖:“此杯名‘承露’,乃隋炀帝制,据说能承接天露,饮之可长生不老。小臣见此杯,便知天命所归,唯有头领才配拥有!”他刻意加重“天命所归”西个字,头磕得更响了,额角很快红肿起来。
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他没有去接金杯,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拿上来看看。”语气里的傲慢,像在审视一件微不足道的玩物。
黄揆连忙抢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金杯,送到黄巢面前。杯身上的宝石反射出细碎的光,映在黄巢的瞳孔里,闪烁不定。他接过金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感受着宝石的温润和金属的凉意,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帐内的烛火剧烈摇晃。
“哈哈哈!”他的笑声里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承露杯?长生不老?”他将金杯举过头顶,对着烛火仔细端详,仿佛要透过杯身,看到那虚无缥缈的天命。帐内的喧嚣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金杯上,连舞姬的舞步都慢了下来。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欣然接受时,黄巢的手臂突然猛地一扬!
“哐当——”
金杯像颗流星,从他手中飞出去,重重砸在青砖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帐内响起,像一道惊雷劈过。杯身摔成了数瓣,鸽血红宝石滚落一地,有的嵌进砖缝,有的被将领们的靴子踩碎,发出细微的“咔嚓”声。镂空的莲花底座裂成两半,里面的北斗七星散落出来,再也拼不成完整的星图。
文士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瘫坐在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精心准备的讨好,就这样被黄巢轻描淡写地打碎,连同他的仕途梦想一起,摔得粉碎。
黄巢却毫不在意,他看着地上的碎片,脸上的笑容越发狂傲:“金玉之物,何足道哉!”他猛地一拍案,案上的酒樽被震得跳起来,滚烫的酒液溅在白虎皮上,留下深色的污渍,“吾所欲者,乃九鼎神器!”
“九鼎!”黄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跪倒在地,高呼,“头领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狂热,仿佛己经看到黄巢坐拥九鼎,定都长安的景象。
“万岁!万岁!”将领们纷纷跪倒,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帐内,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掉落。他们的额头撞在地上,发出整齐的闷响,像在为黄巢的野心伴奏。
林缚没有跪。
他低头看着脚边的一块碎金片,那是从金杯上摔下来的,边缘锋利,反射出烛火的光,像一把微型的刀。碎片上还残留着龙凤呈祥的纹路,只是此刻己经扭曲变形,显得格外狰狞。他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立刻被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血珠渗出来,滴在碎片上,与金色的纹路混在一起,像幅诡异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