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的秋雨己经连下了三日,林缚帐内的烛火被湿气浸得昏黄,在案上的“均田策”上投下摇晃的光斑。孙二抱着个油布裹紧的木盒进来时,靴底的泥浆在青砖上拖出蜿蜒的痕迹,像条挣扎的蛇。
“将军,江淮来的密信。”孙二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掀开油布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装着易碎的珍宝。木盒里垫着干枯的艾草,一枚核桃大小的竹筒静静躺着,筒口用蜂蜡封得严严实实,蜡面上还留着个模糊的指印——那是红线独有的标记,她总爱用食指关节叩击竹筒三下。
林缚的手指在蜂蜡上悬了片刻,突然想起红线临走时的模样。她的红衣在滁州山口的风中翻飞,像团将熄的火焰,银簪在发间晃动的弧度,与此刻烛火的摇曳惊人地相似。他用小刀轻轻挑开蜂蜡,一股淡淡的兰草香漫出来,混着雨水的潮气,在帐内弥漫成一片朦胧的雾。
展开卷在竹筒里的麻纸时,林缚的指腹被粗糙的纤维硌得发痒。红线的字迹依旧娟秀,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遒劲,显然是在艰苦的环境里练出来的。纸页边缘还沾着几粒稻壳,墨迹被水洇过的地方微微发皱,像她曾说过的“江淮的水田,总比战场的血田好”。
“滁州南麓的溪畔,己安置流民三百余户。”林缚轻声念着,麻纸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信里说,红线带着女营弟兄开垦了二十亩梯田,用竹管引来山泉灌溉,今年的早稻收了八石;说她们在山坳里搭了茅草学堂,让孩子们跟着逃难的老秀才认字,有个叫狗剩的孩童,把“田”字写成了歪歪扭扭的方块,却认得最多种子的名字;还说妇孺营的姐妹们织出了新布,靛蓝的底色上绣着简单的稻穗,换了些盐巴和铁犁。
“前日暴雨冲垮了堤坝,男人们抢修时,女人们就背着孩子送姜汤。”林缚的喉结动了动,视线落在“无人争抢,无人打骂”这八个字上。他仿佛能看见红线笔下的景象:炊烟在晨雾里袅袅升起,田埂上的孩童追逐着蝴蝶,溪畔捣衣的妇人笑着说今年的新米够吃到来年——那正是他在浅滩救流民时,梦里反复出现的画面。
麻纸的中段画着幅简笔画:三座茅草屋围着一方水塘,塘边插着根竹竿,顶端系着块红布。林缚认得那是红线的营帐位置,去年鹰嘴崖突围时,她就是用这样的红布给伤员做绷带。画旁题着行小字:“塘里养了鱼,够孩子们解馋。”墨迹旁有个小小的墨团,像是她笑时不慎蹭上的。
读到信末时,林缚的呼吸突然停滞。麻纸的右下角,红线用朱砂点了个小小的“侠”字,与他贴身收藏的护身符上的字迹如出一辙。下面的字迹陡然凝重起来:“道不同,亦可相望。望君慎之,勿为滔天权势所噬。”朱砂的痕迹微微发暗,像是被泪水浸过,又像是被雨水冲刷后的残留。
“道不同……”林缚将麻纸按在“均田策”上,红线的字迹与他修改的户籍条例重叠在一起。他想起汴水西岸的流民对着木尺磕头的模样,想起东岸被夺走土地的老者咳出的血沫,突然觉得眼眶发烫。红线在江淮的溪畔种稻,他在汴水的两岸挣扎,原来真的如她所说,走上了不同的路。
帐外传来黄揆的醉语,他正带着亲兵在雨中策马,马鞭抽击铠甲的脆响里,夹杂着“新纳的小妾织的锦缎”之类的吹嘘。那声音穿透雨幕,撞在林缚的帐门上,震得烛火剧烈摇晃,将红线画的茅草屋影子扯得扭曲变形。
“将军?”孙二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轻声唤道。案上的麻纸己经被泪水打湿,“乐土”两个字晕成了模糊的色块。
林缚突然将麻纸叠成小块,塞进贴身的衣襟,那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正是存放“侠”字护身符的地方。麻纸的粗糙与桃木的温润交织在一起,像两股拉扯的力量,让他的心跳乱了节奏。
“备马。”他抓起横刀,玄色战袍在转身时扫过烛台,火星溅落在“均田策”的纸页上,烫出个细小的黑洞。“去汴水西岸的梯田。”
夜雨里的田埂泥泞不堪,林缚的马蹄踏碎积水的声响,惊起田埂边栖息的蛙鸣。西岸的流民还在抢收晚稻,蓑衣上的水珠顺着稻穗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砸出细碎的坑。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看见他,突然放下镰刀,对着他深深鞠躬——她就是那日在汴水岸边问“真的能种吗”的妇人,如今怀里的婴孩己经胖了些,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
“林将军来得正好!”老秀才拄着拐杖迎上来,手里举着本孩童们写的字卷,“您看狗剩写的‘家’字,比上次工整多了!”字卷上的墨痕还带着潮气,“家”字的宝盖头下,被孩童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茅草屋,屋前画着三个人,手牵着手。
林缚接过字卷时,指尖触到老秀才冻裂的指腹。那双手曾握过十年的毛笔,如今却握着锄头,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垢,却比帐内那些鎏金令牌更让他心安。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孩子举着刚摘的野果,在田埂上追逐奔跑,草鞋踩过水洼的啪嗒声,像在为红线的信伴奏。
“今年的收成,够过冬吗?”林缚望着沉甸甸的稻穗,雨水顺着头盔的檐角滴落,砸在稻叶上发出沙沙的响。
“够了够了!”妇人抢着回答,怀里的婴孩咯咯笑着,抓住她衣襟上绣的稻穗图案,“红线姑娘派人送来了菜籽,说开春种在田埂上,能多收些青菜。”她提起红线时,眼睛亮得像夜空的星,“她说等明年,就教我们织布换粮食,不用再麻烦将军……”
林缚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在汴水两岸为“均田”二字焦头烂额,红线却在滁州的深山里,用最朴素的方式建起了真正的乐土。没有鎏金令牌,没有圈地文书,只有锄头、织机和孩子们的笑声。
回到营帐时,天己微亮。林缚从枕下摸出红线的信,就着晨光一遍遍看那行“勿为滔天权势所噬”。帐外传来黄巢军议的号角声,今日要商议的,是如何封赏新占徐州的将领——据说黄揆己经看中了那里的三座盐场,正磨着黄巢要“特许经营”。
他将麻纸重新卷好,塞进竹筒,藏进床底的暗格。那里还放着戏志才的手札和伪造的唐军密信,权谋与杀戮的气息,与红线信里的稻花香格格不入。暗格的木板上,他用刀尖刻了个小小的“望”字,笔画间还残留着昨日的木屑。
“将军,头领催您去军议了。”孙二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一丝犹豫,“黄统领说……要讨论控鹤军的扩编,还说要让您把西岸的梯田分些给有功的弟兄。”
林缚的手指在“望”字上轻轻敲击,突然想起红线画的那方水塘。信里说,塘边的红布是用她的旧战袍改的,风一吹,就像有人在那里招手。
“知道了。”他起身时,衣襟里的护身符硌着心口,隐隐作痛。横刀出鞘的瞬间,寒光映出他眼底的决绝——有些东西可以退让,有些底线必须坚守。就像红线在信里说的“相望”,哪怕道不同,也要守住各自认定的“侠”。
军议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林缚将玄色战袍的下摆掖进腰带,大步走出营帐。雨己经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汴水西岸的梯田在晨光里泛着水光,像块被打磨过的碧玉。他知道,红线的信会像这晨露,在权势的烈日下渐渐蒸发,但那些字迹里的温度,会永远留在他贴身的衣襟里,提醒他曾经的模样,和那些值得守护的东西。
远处的山坳里,传来孩童们早读的声音,老秀才带着他们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字句穿过雨后的薄雾,落在林缚的甲胄上,溅起细碎的光。他握紧腰间的横刀,加快了脚步——军议上的唇枪舌剑或许无可避免,但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不是为了黄巢的王旗,也不是为了黄揆的圈地,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像红线信里写的那样,在田埂上笑着迎来下一个丰收。
暗格里的竹筒静静躺着,等待着下一次辗转的机会。而竹筒里的字迹,早己在林缚的心上,刻下了深深的痕。那痕里盛着的,是江淮的稻花香,是滁州的溪水声,是乱世里,两个“道不同”的人,彼此守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