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转身离开。但他走得慢,似是犹豫,似是沉思。其实他知道,她说这些,不过是怕被看轻。她的自尊,不是普通的倔,而是那种来自长期无人理会的防备。
午后,贾张氏果然找来了几块废木头,一根铁锤,一条粗绳子。她一边咬牙一边装门,门框不平,她自己垫砖头,缝隙太大,她拿旧被子塞进去。忙了一整下午,终於勉强安上门,却还是东歪西斜的,看著就像隨时会塌。
她坐在门槛上歇气,双手沾满了木屑和锈跡,肩膀酸得抬不起来。她望著门,有些心酸,又有些成就感。门是门,哪怕丑点,歪点,也是她自己装上的。
傍晚时分,李向东悄悄瞄了一眼,看见那歪门,心中复杂。他本想悄悄过去帮她钉两颗钉子让门稳一点,可想了想,还是没动。他明白,贾张氏最怕的,不是门歪,而是別人看她像个靠別人生存的废人。
“她得自己撑著。”他心中暗想,“撑著撑著,也许就不骂人了。”
夜晚降临,院子里渐渐安静。贾张氏点了油灯,坐在门后缝补那条裤子。灯光昏黄,映出她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一样密密麻麻。她眼神专注,一针一线都缝得慢,却缝得紧。
“李向东……哼,谁稀罕他帮。”她低声道,但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屋外,李向东坐在自家炕边削著一块木头,打算做个凳脚替换旧的。他听到隔壁咔噠咔噠的缝纫声,嘴角轻轻动了动,却终究没笑,只是目光中带了一丝看不出的沉思。
风从门缝吹进来,带著屋外树叶的沙沙声。他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和贾张氏,就像这院子里那两棵老槐树,一个倚东墙,一个靠西墙,看似各自为生,根却在地下纠缠著,不知不觉间,谁都绕不开谁。
第二日天光微露,四合院里还笼罩著薄雾一般的静謐,空气中瀰漫著夜露未乾的潮气。李向东蹲在厨房门口剁猪骨,刀落砧板,哐哐两声,惊起了一只棲在屋檐下的麻雀。那鸟拍翅飞走,划过灰白色的天幕,留下一声短促的啼叫,像是在为某种未曾发生的风波先行做了註脚。
“李向东!”伴著一声刺耳的嗓音,贾张氏拉开她那歪歪扭扭的破门,踩著院子里的青砖,拖著鞋噠噠噠地走来。她头髮披散著,没扎,披在肩上像一层枯黄的草,脚上的布鞋也已经塌了跟,一只脚外翻著,走路时摇晃著身子,像个不服输的老鷂子。
李向东没有回头,继续低头剁骨。可他心里却泛起了一点不妙的预感,刀落得更重了几分,骨头都被他劈裂,骨髓流淌而出,腥气四溢。
“你是不是又把院口的门栓换了?”贾张氏站在他身后,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著厨房门口,“昨天我出去倒水,拧半天打不开,还撞了门!”
李向东放下刀,慢慢站起身,转头看她:“门栓是昨天修的时候顺带紧了下,怕风一吹就开。你拧不开,是不是你那只手力气不够了?”
“哼!你嘴上说得好听,根本就是存心卡我。”贾张氏眼睛一瞪,嘴唇都在哆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心里头巴不得我连院门都出不了,最好饿死在屋里才好!”
李向东望著她,忽然觉得她的怒火像院子中央那口废弃的井,乾枯却藏著深不见底的苦水。她张牙舞爪地吵,可他能看出她其实连骂人的力气也不像以前那样充沛了。
“你要真觉得我害你,那你大可以搬出去。”他语气不轻不重,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贾张氏气得发颤,愣了一下,隨后抬手指著门口,竟然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大声嚎起来:“哎哟,我命苦啊,我活到这个岁数还得被人欺负!李向东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当年看著你长大的,你现在竟这么对我……”
她这番哭嚎声高八度,尖锐刺耳,把院子里正在晾衣的寡妇王也引了出来。她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还不忘把衣服往绳上一搭,嘀咕一句:“又闹上了……这老太太怕不是吃错药了?”
李向东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看著地上坐著不走的贾张氏,心里像堵著块湿毛巾一样沉闷。他不是没见过她撒泼打滚,可像今日这般毫无顾忌、像个孩子一样耍赖的,却头一遭。
“你別在地上坐著,地凉。”他语气放缓了点,“要不进屋歇歇,我回头把门栓再换回来。”
“我不进!”她抱著胳膊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冻死在外头?我今天就在这坐著,看你还有没有良心!”
李向东一时间无言,只能低头將砧板上的骨头收拾乾净,水泼净了血,再擦乾净刀。整套动作熟练得像是他与这混乱已经共处多日。
“我没工夫陪你在这坐著,”他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门后静默一阵,然后便是锅里烧水的咕嚕声,还有他翻找碗筷的细碎声。贾张氏依旧坐在门口,身子微微颤抖,双眼盯著石砖的缝隙,仿佛能从中盯出一个洞。
她脑子里盘旋著回忆,那些年她年轻的时候,吆五喝六一口气能骂三条街,哪怕身边没人帮衬,她也不怕。但如今她老了,身子不硬了,嗓子也哑了,骂起人来都要靠气吼。她不甘心。她最不甘心的,是李向东这小子居然真的能做到心冷如铁。
她一向以为,只要她哭,她闹,他就会让步。可这次,他真没搭理她。这份忽然的冷漠像一盆冰水泼在她心头,把她的火气压下了一半。
快晌午了,院子里热了起来,砖地发烫,晒得她屁股生疼。她终究还是撑著膝盖站起身,一边念叨著“遭瘟的东西”,一边拄著门框走回了自己那歪屋。
屋里闷热,她却不愿开窗。她把昨天缝好的裤子掛起来,望著那布面上不规则的补丁发呆。她想了好久,又慢慢坐下,从炕头拉出一只破篮子,从里面找出半截剩布和几枚扣子。
“我不能被他看扁了。”她喃喃地说著,手却在颤,“他不接济我,我就得活得更硬气。”
另一头,李向东洗了碗,坐在屋檐下抽著烟。阳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他半眯著眼,烟雾从指间升起,宛如一团不散的迷雾。他脑中闪过刚才那一幕幕,又气又烦,但更多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是越来越难缠了。”他心里想,“可她也是真的老了。”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会再退让。他知道,只要他一退一步,她便能上房揭瓦。他不是贪心的人,也不是冷血的人,但他想要的,是个安安稳稳、清清净净的日子。不是每天都要跟一个疯女人斗智斗勇,把生活过得像打仗一样。
太阳落山前,李向东在角落里锯木板,想做点柜子边角的修整。他不动声色地听著隔壁屋子的动静,耳朵捕捉到木板敲打声,还有低低的骂咧声。他知道,那是贾张氏又在摆弄她那扇门。
“疯也罢,倔也罢……她能这么活著,也算有两分本事。”
他心里说著,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讽刺又带点无奈的弧度。然后低头继续锯木,锯屑飘散在落日金光里,如同旧事翻卷,不断堆叠成这座四合院里一桩桩新的琐碎事端。
夜色渐浓,暮色的灰蓝像一张厚重的幕布,缓缓覆上四合院的瓦片和灰砖。微风轻轻掠过,捲起几片落叶,在院子里盘旋又散落。李向东坐在门槛上,手中攥著锯子,休息片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正准备收工,却突然听见一声闷响,紧接著是夹杂著愤怒的咒骂声,从隔壁那扇半塌的旧门方向传来。
“妈的!这破门也不知还撑得住多久,哎呦——”贾张氏那粗糙的声音夹杂著咆哮,夹著风声一起钻进李向东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