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推门,就看见桌上放著个纸包,揭开,是半块咸鸭蛋,几片切好的蒸红薯,还有一个热乎的玉米发糕,上头盖著块乾净手帕。
他脸色一沉,拿起那手帕看了一眼,是新洗的,边角处还绣了两朵小。贾张氏的手艺,他认得。
他走到院中,朝贾张氏屋子喊了一句:“我说了我不吃人送的。”
门里响起一阵窸窣声,她应了一声,开门探出头来,脸色有点侷促:“我昨晚多蒸的……想著你大早出去干活,回来肯定饿了……”
“我又不是你孙子。”李向东语气不重,却透著股倔意,“我自己能做饭,別往我屋送吃的。”
她怔住,站在门边没说话,脸上像掛了层风尘,乾裂的唇微张著,像是要解释,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许久,她点了点头,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再来敲门。李向东也没再听到她屋里有什么动静,连那口老旧的水壶烧水的嗶嗶声也没响。他心里不知为何,有点不舒服,像是屋里少了点什么。
第三天傍晚,他路过她门口,看到门虚掩著,院角的那口水井边,她晾晒的洗衣盆还在,盆里剩著一半泡沫没冲乾净。
他迟疑了一下,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贾张氏?”
没人应。
他眉头一皱,再敲了几下,屋里还是静悄悄的。他一脚踢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股药油和凉水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贾张氏躺在炕头,身上盖著旧被,脸色蜡黄,头髮散乱,眼睛却睁著,望著天板出神。
“你这是干啥?”李向东走过去,语气里夹著压不住的烦躁。
她转头看他,目光恍惚,“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昨天洗衣服的时候滑了一下……”
“请大夫了吗?”他皱眉。
她摇摇头,“请不起……不碍事,我歇一会儿就好……”
李向东看她那副样子,知道她是吃了苦头了,也知道她嘴硬。屋角那只药瓶是风油精,根本不顶事。他咬了咬牙,转身出门,拐进旁边巷子找了个靠得住的老大娘,把人请了过来。
老大娘来了以后,把脉看了看,说是跌著了,伤了筋骨,不是太重但需要静养,火气得下去,身子得捂热。她一边替贾张氏按揉著,一边嘴里叨叨:“你呀,再不济也得喊人,你这要是熬出个毛病来,谁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贾张氏只是笑,一声不吭,眼角瞟了李向东一眼,那眼神,不是求助,也不是感激,而是某种藏得很深的——小小的得意。
李向东看在眼里,心中一凛。他忽然明白了,她不是不想喊人,而是早就料准他会回来。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算计,可他也明白,她活到这岁数,没点手段,是熬不过来的。
他站在门边,脸色冷得像夜色一样。贾张氏靠在炕上,眼神却不再恍惚,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屋外的天色彻底暗了,院子里的人陆续点上了灯,灯火透过窗纸映在墙上,像是一座座孤岛上的微光。而那光,终究照不到李向东心里那个始终冰冷的角落。
夜已深,院落沉寂如坟,一只猫轻轻掠过围墙的顶端,爪尖落地无声,只在地上的青石板上留下淡淡一道爪痕。风从院角那口老水井的井口灌进来,带著湿意和一点铁锈味儿,把李向东屋里的窗纸吹得瑟瑟作响。屋內,油灯的光跳了两下,像是受了惊,险些熄灭。
李向东没有睡。他背靠著墙坐在炕上,手中那根做了一半的木雕刀柄安静地躺在腿上,半成品的木质微微泛白,透露出一种未完成的焦躁。他盯著手上的刻刀看了许久,眼神游离,像是陷在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中。
这些天,贾张氏没有再来找他,也不送饭,也不说话,仿佛突然从院子里消失了一样。但她没死——他知道,因为她屋里有时候还会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或者水壶在灶台上滚沸的声音,只是没再像从前那样,故作若无其事地拐著弯儿往他这里靠。
李向东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轻鬆。可这清净一多了,他反倒觉得浑身不舒服,就像那根少了最后一划的刀柄,每晚握在手里,总觉哪不对劲儿。
这夜,他一把將刀柄放到桌上,披了件旧外衣出了门。脚步落在青石板上,踏出一阵闷响。他径直走到贾张氏门前,抬手正要敲门,手却在半空停住了。他站在那里,像个进退维谷的哑巴,半晌,终究还是放下手,敲了三下。
门没有立刻开。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屋里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是老牛走在坡地上,慢吞吞又沉甸甸。
门“吱呀”一声开了,贾张氏探出头来,脸上写著明显的睏倦与戒备,声音低哑,“李家小子,出啥事了?”
李向东面无表情地盯著她:“你屋里是不是有味儿?”
“啊?”贾张氏一愣,“味儿?啥味儿?”
“发霉的味儿,臭被窝那股子。你屋顶不是又裂了吧?”
“没……”她嘴唇动了动,眼神却飘了一下,“我这几天没怎么开窗,是有点味儿,我……我懒得动……”
李向东皱了皱眉,侧过身就往她屋里走。贾张氏愣了一下,本想伸手拦,却又像是失了那份力气,肩头微微垂下。
屋里果然潮气重得厉害。床单捲起一角,角落那张老椅子腿上冒了小点白霉,墙面潮湿处掛著水珠,空气中瀰漫著一股霉木头与旧被褥混合的异味。
“你这是打算冬眠?”李向东扭头冷冷盯著她。
“我这几天確实不太舒服……”她低声辩解,“烧也退了,但头还发懵……想著躺著就能缓过来……”
“那你倒真是个神仙命,啥都靠躺著解决。”李向东没好气地道。他走过去,拉开窗户,凉风扑面而入,把屋里的死气吹得散了一些。他转身抄起那张椅子扔到院子里,声音“哐啷”一响,几家邻居都被惊动,门帘晃动,有人探头出来看。
贾张氏面上有些掛不住:“你干啥呢,丟人不丟人……”
“你屋里要是长虫子了,不丟人?”李向东斜睨她,“你是要把自己活埋在炕上还是打算熬出个蛀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