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了张嘴,嘴唇哆嗦了两下,终究还是没回嘴。
他走到床边,把她那条泛黄的旧被捲起,甩在臂上,又顺手把一堆看不出顏色的枕套也一併抱起。“洗!明天我搭线给你晾。”
“我……我洗不动……”她的声音低下去,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手腕那天摔了一下,到现在都抬不起来……”
李向东没回话,只是一言不发地出了门。那堆脏被褥落在院角的洗衣盆里,重得发闷。他回屋拎出水桶,舀了满满一桶井水泼下去,“哗啦”一声,水四溅,那陈年霉味顿时被冲得淡了些。
贾张氏站在门口,看著那一道道水痕顺著石板流淌开去,她的眼里有些异样的东西慢慢积起来,却没落下,只凝成了一团模糊的雾。
“李家小子……”她终於开口,嗓音轻到几乎被风吹散,“你啊,就这么一直冷著,可我知道你不是没心的人。”
“別自作多情。”李向东扭头看她,眼神漠然,“我討厌脏,也討厌蠢,刚好你沾了这两样。”
话一出口,空气里像是忽然结了冰。
贾张氏怔了半晌,嘴角动了动,却再没说话,只是转身进了屋,门悄无声息地合上。李向东站在原地,望著那扇木门,鼻间仍残留著水汽和旧被混合的味道。
他长吸了一口气,蹲下身,拧起水中那条泛黄的被单,拧得极紧,水一滴滴滴落在地上,声音清脆,一下接一下,像是敲在心头的针。
他不明白,明明早就下定决心不再与她牵扯,明明知道一沾上,就像踩进了沼泽,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是不是因为她那副软弱里透出的那点点倔强?还是因为她那双眼,老得不像样,却还透出点人情里的贼光?
他甩干最后一条被单,晾在竹竿上,回屋时天已近子时。月色透过他屋檐洒进来,落在桌上那半截木雕刀柄上。光影交错之下,那刀柄的轮廓愈发清晰,像极了他此刻的心——粗糲,未完,却不得不继续刻下去。
他坐下,手再度握住那根刀柄,指节发紧,木屑在灯下一粒粒落下,就像他的心思,一刀一刀被刻进这漫长夜色里,割得深,却从未割断。
第二日清晨,天刚泛出鱼肚白,院子里已传来几声咳嗽,断断续续的,像旧风箱吹出来的气,带著夜里的潮气和一丝不安的颤抖。李向东从炕上翻身起身,身子还未彻底从梦境里剥离出来,那些缠绕不清的碎片——贾张氏倚门而立的目光、浸湿水盆的破被单、还有那句“別自作多情”,在脑海里一遍一遍迴荡。
他把这些甩出脑海,起身穿衣,蹬上布鞋,下炕走到门口。一推开门,清晨的风扑面而来,带著一股石灰墙与青草交织的气息,微凉,却不刺骨。院中那几条被单已经半干,在风里微微晃著,像几个寂静地等待判决的老人。
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其中一条的边角,还微潮。他心中盘算著,若是这几日不下雨,再曝上一天,应当能收。
一回头,贾张氏正站在自己屋门口,披了件旧羊毛褂子,手里端著个搪瓷杯,杯口泛著一圈铁锈色的痕跡,里头腾著热气。
“给你沏的薑片水。”她走过来,手一抬,却没往前递,“你昨天夜里回来衣服都湿了,怕你受了寒。”
李向东的眼神落在她手里的杯上,片刻未语。他的喉头滚了滚,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淡淡道:“不用。你自己多喝点,別又躺下。”
贾张氏的手僵了僵,低声“哦”了一句,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凉水,脸上的温度迅速褪去。她转身欲走,却又像鼓了股劲似的,驀地停住脚,回头问:“你昨晚上……是不是没吃饭?”
“吃了。”李向东不动声色地答。
“骗谁呢。”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透著一丝委屈,“你炕上那锅盖子我看见了,冷得都结了壳……你一个人,总不能光靠脾气撑著。”
李向东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脾气从来不拐弯抹角,这些年他靠的就是脾气,不靠人,不信命,更不信眼泪。他低头理了理晾衣绳,沉声说:“我自己的日子,我撑得住。”
“那你就继续撑吧。”贾张氏轻轻一笑,那笑意却带著酸楚,“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这么硬气。”
话一说完,她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屋,门“砰”地一声合上,隔断了风,也隔断了两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李向东站在原地,望著她屋门的方向,心里忽地有些烦躁。他知道,她是个拎得清的老人,嘴上怨气重,可一旦下了决心断,她能狠得比谁都快。
这种人最难对付。
那日过后,院子里几日无雨,天干气爽,晾晒的被褥终於彻底干透。他把被单整整齐齐叠好,拿去还给贾张氏时,她屋里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桌上空茶缸里泡著半片姜皮,灶台还留著昨天煮稀饭的锅底乾巴印。
他不动声色地把被子放在她炕角,转身离开,只在门口瞥了一眼那双老布鞋,鞋尖朝外,说明她是急著出门,连方向都顾不上换。
果不其然,傍晚她才回来,提著一小兜从集市拣回来的菜头和老豆腐,胳膊肘上还掛著一块破帆布,里面包著几块骨头。
“嗬,贾张氏,这是哪儿淘回来的宝?”李向东靠在门框,看她一瘸一拐进院。
“你管我哪儿来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正不是你家碗里夹的。”
李向东勾了勾唇角,没说话,眼睛却没离开她那只肿了的脚踝。他看得出来,她是逞能,脚明明还没好,偏要走那么一趟集市,回来时步子歪得跟拐杖似的。
“再折腾几次,骨头真断了。”他淡淡地说。
“断了好,反正我活够了。”她低头进门,动作慢得像是在舞台上演苦戏,“省得你天天看著我碍眼。”
李向东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没回嘴。他转身回了屋,却坐立不安,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在天黑透的时候,提著半袋粗麵粉,站在她门口。
门缝里透著油灯光,他抬手敲了敲:“接著。”
“啥?”贾张氏在里面喊了一声,隨即门开了条缝。
他把袋子一递:“前些日子存下的,够你吃几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