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总是来势汹汹。宋潺潺裹紧身上那件省吃俭用买来的貂毛大衣,但此刻,奶灰的水貂毛被液体打湿,柔软绒毛黏成一缕一缕,给整件外套贴上了狼狈二字。
经纪人李姐谈下来了一部小成本网剧女二,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已经是很难得的资源了。今晚的饭局,李姐千叮咛万嘱咐,要能忍能憋会来事儿。
油腻腻的包间,空气里混杂着烟酒、香水与某种食物放凉后凝滞的肥腻气味。圆桌对面,那个顶着啤酒肚的肥猪,又一次用比空气里气味更让人作呕的眼神打量宋潺潺。她迎着张导的目光,笑得天真纯良。
“小宋啊,不是我说你,条件是真的不错,就是缺了点机会,对吧?”张导眯着眼,酒气混着话语喷薄出来,“这圈子里,光有脸不行,还得有人……抬你一手。”他把空了的酒杯一举,看向宋潺潺手边的酒瓶。
宋潺潺像戴着一张精心绘制面具,唇角弯起的弧度就没有下来过,她端起面前的酒瓶,轻轻巧巧的走到张导旁边坐下,再一次续上酒。随后又把自己杯子满上。
“张导您说的是,所以我这不就来向您学习,求您指点来了嘛。”她的声音甜软,带着点撒娇的黏腻,眼底却是一片荒芜。她仰头,将杯中那明晃晃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底,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让人迷醉的灼痛,暂时压下了那份恶心。
“好!小宋爽快!”桌上其他人起着哄。
这样的饭局,她毕业后参加了不知多少。说是饭局,其实不过是另一个打着“艺术探讨”幌子的名利场。一个号称投资过几部网络大电影的制片人,一个挺着啤酒肚、眼神总往她身上敏感部位瞟的副导演,还有几个和她一样怀揣着渺茫梦想、不得不强颜欢笑的年轻男女。
怀揣着一个可笑的明星梦,淌进这个巨大的名利池,她才真正明白“光鲜亮丽”四个字背后,是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和无数桩心照不宣的交易。
她淌得浑身泥泞,狼狈不堪。
酒喝得不少,那个张导言语间的暗示也愈发露骨。他说下一部戏有个女三号,性格很“特别”,觉得她宋潺潺很有潜力,就是“还需要再放开一点”。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却没有及时放下,宋潺潺感受着粗糙的热度笼着自己肩膀。热度并没有持续停留在一处,很快便移到了自己的大腿。宋潺潺今天穿了条开叉的吊带裙,此时,那只肥硕的手有意无意的抚过开叉的边缘。
“砰”的一声轻响,是宋潺潺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酒杯。透明的酒水顺着桌子流向她的裙子,她猛地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
“不好意思啊各位老师,我……我去下洗手间。”她声音微微发颤,不等众人反应,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包间。临走时还不忘拎起外套和包包。
厚重的包厢门在她身后关上,瞬间隔绝了里面的乌烟瘴气。走廊铺着柔软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她过于急促的心跳,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她扶着冰凉的墙壁,深吸了几口气,却觉得胸腔里更加憋闷。
她走向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扑打脸颊。
镜子里的人,精心打理的卷发一边放在胸前,一边垂在后面。妆容没有被水完全晕开,但也好不到哪去,隐约能看出勾勒出上挑妩媚弧度的眼线,口红因为刚才的进食和饮酒掉了些许,反而透出一种颓靡的美感。可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疲惫、厌恶和一种摇摇欲坠的空洞。
她抽出纸巾把脸擦干。拿出气垫想要补妆,手指却抖得厉害。粉扑按在脸上,非但没有增添色彩,反而像在掩盖什么即将碎裂的假象。
算了。
宋潺潺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发现一有块已经被水沾湿,水貂毛有些杂乱的糊成一团,好丑。
宋潺潺:“……”
估计是刚刚没注意到洗手台上的水,她叹了口气,抱着外套转身离开洗手间。但她没有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包间,而是径直朝着酒店大门走去。她受不了了,一刻也待不下去。
去他的角色,去他的机会,去他的潜规则。她只想逃离,哪怕明天醒来会后悔此刻的冲动。
夜晚的冷风迎面吹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认命般把外套裹上,酒意散了些许。她站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看着眼前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世界,突然感到一阵彻头彻尾的茫然和无助。
京城的夜从不缺少流光溢彩,却也同样不缺少被这些光芒照得无处遁形的狼狈。每一寸光鲜亮丽的背后,都藏着无数被欲望和现实挤压变形的灵魂。
宋潺潺觉得,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正被挤压得快要喘不过气。
她该去哪?回那个租来的、只有十几平米、堆满了杂物和廉价衣服的小单间?然后明天继续跑组,投简历,对着那些副导演、选角导演露出同样虚伪的笑容?
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减缓了速度,司机探询地看着她。她摇了摇头,司机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像是在为她的落魄伴奏。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更加灯火辉煌的地界。一栋极具现代设计感的建筑矗立在眼前,门口站着穿着制服、身姿笔挺的门童,停车场里清一色的豪车在灯光下闪烁着矜贵的光泽。
这里是北京城最顶级的酒店之一。
宋潺潺停下脚步,有些恍惚。她想起今天白天在手机上刷到的新闻推送——余氏集团千金余熠今日在此举办私人宴会,庆祝某个环保基金项目的成功落地。推送里还配了几张模糊的抓拍照,是余熠站在酒店门口迎接宾客的背影,一身剪裁利落的西装,身姿挺拔,气场卓然。
当时她只是手指飞快地划了过去,像避开什么烫眼睛的东西。可现在,她鬼使神差地,竟然走到了这里。
宴会似乎已经结束了。偶尔有穿着讲究、气质不凡的男女从酒店里说笑着走出来,乘坐等候的豪车离去。他们谈论着全球经济、艺术品投资、马术或者高尔夫,那些词汇离宋潺潺的世界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系。
她站在酒店侧方一个相对昏暗的角落,夜风吹起她的长卷发,还是有点冷,她抱紧了手臂,抬头望着酒店那些亮着灯的窗户,想象着刚才里面是怎样的觥筹交错,怎样的衣香鬓影,余熠在中间,又会是怎样的众星捧月,光芒万丈。
五年了。
她刻意不去打听她的任何消息,可她的名字,她的家世,她的成就,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突破重围,出现在各种财经新闻、时尚杂志甚至娱乐版块的边角料里。余熠,那个曾经和她紧密纠缠,相拥入眠的人,如今已是她需要仰望的存在。
强烈的对比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她的心。酒精放大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在云端,而她却要在泥地里打滚?为什么她拼尽全力想要的东西,别人动动手指就能得到?
她曾经以为,凭借自己的心机和手段,至少能抓住一点属于自己的光亮。她确实抓住过,不是吗?可后来呢?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刻意遗忘的情绪,在此刻,在这个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刻,对着这个与余熠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轰然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