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早已大亮,从木板的缝隙间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苍白的光柱。莉吉尔罕见地没有在黎明时分醒来。
她睡得很沉,甚至可以说,是这些年来少有的一次无梦的酣眠。直到楼下传来父亲粗哑的咳嗽声和母亲窸窣的走动声,她才猛地惊醒。
坐起身,莉吉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阳光的角度告诉她,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竟然睡了这么久?而且她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态——昨晚那种令人不安的虚弱和眩晕感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轻松,仿佛积压在筋骨里的疲惫都被某种力量悄然抽走。
这反常的舒适感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让她心头一紧。
是那个吻……人鱼唾液的作用?
这个认知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被强行施加的“恩惠”,尤其还是以那种方式。
去海边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一种微妙的、近乎怯懦的情绪阻止了她。她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那条行为诡异、力量莫测的人鱼。是质问?是疏远?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伴随着未知的风险。
她快速起身,换上了那件虽然旧但还算干净的灰色裙子。走下楼梯,无视了父亲醉眼朦胧的嘟囔,对母亲简短地说:“我去镇上,换点东西。”
母亲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莉吉尔通常不会主动揽下这类活计,她更愿意去海边,哪怕只是发呆。但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们仅剩的、能拿去交换的一点可怜存货:几个品相不好的海胆,一小把晒干的海藻。
小镇距离渔村有一段距离,沿着崎岖的海岸线走约莫半个小时。今天的集市不算热闹,空气中弥漫着鱼腥、牲口和人群混杂的气味。莉吉尔熟门熟路地走到杂货店门口,将布包里的东西倒在柜台上。
店老板莫里斯捏起一个海胆,挑剔地看了看:“就这点?品相还这么差。最多给你两个先令,外加一小块黄油。”
莉吉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知道这是压价,但她今天没心情争辩。
就在她接过那点可怜的报酬和用油纸包着的小块黄油时,旁边响起了几个男人粗俗的笑声。
“嘿,看谁来了?霍尔斯家的小婊子。”一个满身鱼腥味的高个子男人咧着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莉吉尔,“今天没去海边勾引你的‘秘密情人’?听说你昨天湿漉漉地跑回家,玩得挺野啊?”
另一个矮胖的男人附和着发出猥琐的笑声:“说不定是价钱没谈拢,被扔进海里了?”
若是平时,莉吉尔或许会用冰冷的眼神瞪他们一眼,然后径直离开。她早已习惯了这些充满恶意的揣测和污言秽语。但今天,或许是昨晚积压的愤怒、屈辱和无力感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或许是她内心深处对“被欺凌”这件事的耐受度已经到了极限。
她猛地转过身,黑发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那双绿色的眼睛像淬了毒的翡翠,死死盯住那个高个子男人。
“闭上你这臭嘴,巴兹尔。”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尖锐刺人,“至少我知道洗澡,不像你,他妈的浑身的臭味隔着一条街都能把苍蝇熏晕。你老婆是不是就因为受不了你这身味道,才宁愿跟补网的老瘸子上床?”
巴兹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涨得通红。
莉吉尔不等他反应,目光又转向那个矮胖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冷笑:“还有你,该死的懒畜牲,管好你自己那堆肥肉和你家那个偷税漏税的破船吧。下次税务官再来,我或许会‘不小心’说漏点什么呢?毕竟,我这种‘小婊子’记性时好时坏,全看心情。”
集市上瞬间安静下来。周围几个原本在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莉吉尔。她一向阴沉冷漠,很少如此尖锐地直接反击,而且字字诛心,专挑最痛处戳。
巴兹尔和科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莉吉尔,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被她话语里的狠毒和威胁噎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你这个……”
“我什么?”莉吉尔向前逼近一步,眼神阴鸷,“你们几个傻逼,再敢惹我,我不介意把你们那些龌龊事挨个儿抖落干净。看看在这镇上,最后是谁更没脸见人!”
她拿起柜台上的先令和黄油,不再看那两个气得脸色发青的男人一眼,挺直脊背,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步伐稳定地离开了集市。
直到走出小镇,踏上返回渔村的小路,莉吉尔才微微放缓了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宣泄后的、带着颤栗的快意。
原来,把别人施加的肮脏词汇加倍奉还,感觉并不坏。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小小的黄油。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既然这个世界注定污浊,既然谁都指望不上,无论是醉醺醺的父母、冷漠的村民,还是那条行为诡异、心思难测的人鱼……
那她就靠自己。用她的尖牙利齿,用她的刻薄阴险,在这片泥沼里,撕咬出一条生路。
她回头,望了一眼远处那片蔚蓝而危险的海域。
什么都没有。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只有一片无尽的苍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