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的雾凇来得比往年早,是一夜之间漫上枝头的。季双早上拉开窗帘时,巷口的老樟树已经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莹白——冰晶像被精心雕琢过,沿着枝桠的纹路层层叠叠,晨光洒在上面,泛着冷冽的银辉,连空气里都飘着细碎的冰雾,像极了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
梦里是片无边无际的雾凇林,冷得能听见呼吸凝成冰的声响。她站在林子里,像个旁观者,看着另一个“自己”穿着浅灰大衣,发间别着新鲜的紫阳花,花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正握着一个女子的手,指尖轻轻摩挲对方的掌心,轻声说“晴晴,等我,我一定找到媒介”。那女子的侧脸藏在雾里,可季双却莫名知道,那是苏晴。
这样的梦,从入冬后就没断过。起初只是模糊的片段,像隔着毛玻璃看风景;后来越来越清晰,细节细到能看清“自己”大衣上的纽扣纹路,能闻到紫阳花的淡香。她会梦见自己踮脚在雾凇枝桠上挂信,浅紫色信封边缘沾着冰晶,信尾画着铃兰冰纹,笔尖的墨还没干;会梦见自己攥着半枚银锁,在樟树下站到雪落满肩头,嘴里反复念着“晴晴”;最痛苦的一次,她梦见自己守在病床前,看着床上的女子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越来越弱,手里的银锁突然烫得像火,烫得她眼泪直流,而那女子睁开眼,看着她的脸,轻轻说“双儿,别找了”——那张脸,和苏晴一模一样。
夜夜被噩梦纠缠,季双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眼下的青黑像涂了墨。她顶着憔悴的模样去画室,学生们私下议论她“是不是没睡好”,她只笑着摇头。她不知道这些梦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从去年来到这个画室,认识了苏晴,见过那枚刻着“季”字的银锁和那片干枯的紫阳花瓣后,这些诡异的梦境就缠上了她,连睡个安稳觉都成了奢望。
“一定是她。”季双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眼底泛红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摸向颈间——那枚藏在衣领下的银锁,不知何时竟泛着微弱的光,像有温度的萤火。她猛地攥紧银锁,指节泛白,眼神里渐渐漫上一层冷意:苏晴能因为一个不存在的“季双”疯魔,把虚幻当现实,那这些梦,肯定是苏晴的执念“传染”给了她!既然苏晴喜欢活在梦里,那她就顺着苏晴的意,扮演那个“季双”,等苏晴彻底沉溺,再狠狠把她推开,让她看清现实。这样一来,苏晴该醒了,她的噩梦,也该结束了。
雾凇最厚的那天,季双提前半小时到了画室。窗外的樟树枝桠被冰裹得发亮,她站在画架前,指尖捏着那枚刻着“双”字的银锁,冰凉的金属让她冷静了些。苏晴像往常一样躲着她,背着画板刚要转身进教室,就被季双叫住:“苏老师,等一下。”
苏晴的脚步顿住,背对着她的身体绷得笔直,连肩膀都在轻微发抖。季双走上前,刻意把声音放得柔缓,模仿着梦里“自己”说话的语气,连语速都放慢了些:“今天老樟树下的雾凇很厚,能映出树影,你不想去看看吗?”
苏晴猛地回头,眼里满是震惊,像见了鬼似的,连呼吸都忘了。季双看着她眼底瞬间亮起的光,心里掠过一丝不忍,像被针扎了一下,可她还是硬起心肠,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银锁,轻轻放在苏晴手心——指尖碰过苏晴的掌心,对方的手凉得像冰,还在发抖。“这枚锁,你应该认识吧?”季双的声音很轻,“我们说好的,雾凇最厚时,要在樟树下拼合它。”
苏晴的指尖紧紧攥着银锁,指腹反复摩挲锁身的铃兰纹路,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砸在银锁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双儿……你终于记起来了?你之前为什么不认得我?我还以为……”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哽咽打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嗯,记起来了。”季双垂下眼,避开苏晴灼热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期待太浓,浓得让她心慌。“之前是我不好,可能是……忘了些事,不该装作不认识你。”她编了个蹩脚的理由,连自己都不信。
那天下午,季双陪着苏晴去了老樟树下。雪还在飘,细小的雪粒落在头发上,转眼就化了。苏晴兴奋地拉着她,指着樟树枝桠上的雾凇,说“你看,这里的冰纹像铃兰”,又说起热可可杯沿的肉桂粉,说起双生雪映出的两个时空,说起《双雪记》里的每一句话,语速快得像倒豆子。季双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附和,心里却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疼——苏晴眼里的光太亮了,亮得像把她的伪装都照得透明,她看着苏晴小心翼翼地把两枚银锁拼在一起,锁身的“季”与“双”字严丝合缝,铃兰纹路连在一起,像天生就该是一对,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或许太残忍了。
可夜里的噩梦又准时袭来。梦里,她还是那个守在病床前的“季双”,怀里抱着虚弱的苏晴,对方的手凉得像冰,轻声说“双儿,我疼”,她哭着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梦里的樟树下,雾凇突然开始消散,冰晶碎成漫天的光点,她的身影也跟着变透明,苏晴在后面追着喊“双儿别走”,声音撕心裂肺,像要把心都喊碎。季双惊叫着醒来,额头上全是冷汗,枕头都湿了一片。她抓起枕边的银锁,冰凉的金属让她稍微冷静,心里的狠意又占了上风:必须快点结束这一切,不然她和苏晴,都会被这场错位的梦拖垮,永无宁日。
接下来的几天,季双每天都陪着苏晴。她们一起在画室里画画,苏晴画雾凇,用靛蓝和银灰调颜料,笔尖在纸上勾勒枝桠的弧度,季双就在旁边帮她调色,把白色颜料挤在调色盘里,偶尔帮她擦去溅在手上的墨;她们一起去巷口的早餐铺买豆浆,苏晴会习惯性地说“要两杯,加两勺糖”,季双接过热豆浆,递一杯给苏晴,看着她吹着热气喝下去,嘴角带着笑;甚至苏晴说“去樟树下等媒介吧,说不定今天就能见到”,季双也会陪着她站在雪地里,直到暮色漫上来,雪落满肩头,才拉着苏晴说“天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苏晴以为自己终于找回了季双,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她把《双雪记》从木盒里拿出来,放在书桌上,一页页念给季双听,声音里带着笑意;她翻出速写本,把以前没画完的雾凇画续上,添上两个并肩的身影,笑着说“这次不会再丢了”;她眼底的红血丝渐渐消退,脸上有了血色,连画里的色彩都多了暖意。
季双看着这样的苏晴,心里的挣扎越来越激烈。有好几次,她差点脱口而出“对不起,我不是那个季双”,可一想到夜里的噩梦,想到自己被折磨的日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咬咬牙,决定在雾凇消散前,做个了断——长痛不如短痛,早一点让苏晴醒过来,对她们都好。
雾凇开始融化的那天,阳光比往常暖些,冰粒从枝桠上往下掉,发出“滴答”的响。季双约苏晴在老樟树下见面,她站在树下,看着苏晴兴冲冲地跑过来,手里拿着刚画好的画,画纸还带着颜料的潮气。
“双儿,你看!”苏晴把画递到她面前,画里是两个并肩站在雾凇下的身影,颈间挂着拼合的银锁,背景里的樟树冰纹清晰,“我把我们画下来了,以后再也不会忘了。”
苏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季双打断了。季双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像在躲避什么,语气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苏老师,你该醒了。”
苏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了,手里的画纸差点掉在地上:“你……什么意思?双儿,你又要骗我吗?”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季双’。”季双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一字一句地说,声音硬得像石头,“我陪你这么久,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疯魔到什么地步。你沉迷于自己编造的故事,把虚幻当现实,还把你的执念变成噩梦缠上我,让我不得安宁。现在我腻了,不想再陪你演下去了。”
她从苏晴手里拿过那枚刻着“双”字的银锁,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扔在地上。银锁撞在结冰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当”声,然后碎成了两半,银色的碎片散在雪地里,像掉在地上的星星。“你看,”季双的声音没有起伏,“连这枚锁都是假的,你的故事,你的执念,全都是假的。”
苏晴看着地上碎裂的银锁,又看着季双冰冷的眼神,整个人像被冻住了,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动。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里滚出来,落在雪地上,瞬间凝成了冰粒,砸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
季双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空落落的疼,像少了一块。她不敢再看苏晴的眼睛,怕自己会心软,怕自己会说出“对不起”,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逃,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会看到苏晴哭着追上来,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她,承认那些噩梦不是苏晴的错,承认在梦里,她真的感受到了对“苏晴”的心疼,感受到了那枚银锁带来的、跨越时空的羁绊。
苏晴蹲在地上,伸手去捡碎成两半的银锁,指尖被冰面冻得通红,碰到碎片时,被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落在银色的碎片上,像一朵细小的花。雾凇还在融化,冰晶落在她的脸上,像细小的刀子,割得皮肤发疼。她终于明白,这场跨越时空的错位执念,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只是这场戏的结局,从她开始期待的那天起,就注定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