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s市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漫长的黄昏质感。秋老虎早已退潮,但真正的凉意却迟迟未至。阳光斜射下来,带着一种金色的,近乎醇厚的柔和,将这座滨海巨城的玻璃幕墙染成蜜色。
秋风终于捎来了几分爽冽,吹动行道树依旧茂盛的枝叶,发出如海浪般的沙沙声。这是一种悬浮的时节,既非夏日的酣畅,也非冬日的萧瑟,一切都停留在一种明亮而疏离的静美之中。
而Lheurebleue似乎永远保持着永恒。这种季节的过渡被厚重的帷幕与恒定的空调系统隔绝,时间仿佛凝固在了永恒的“蓝色时辰”。
今晚,俱乐部尚未对客人开放,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她,和那架如同冰雕般剔透的水晶钢琴。何丽雅选择弹奏萨蒂的《冷酷曲》。这不是一首用来取悦听众的曲子,它没有宏大的结构,没有华丽的旋律,甚至没有小节线。
它的节奏自由得近乎恍惚,音符稀疏缓慢,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般的冷寂与重复,每一个延长音都仿佛悬停在寂静的边缘,与俱乐部此刻近乎真空的静谧完美融合。
何丽雅的指尖动作轻缓而确定。萨蒂那些悬置的和声,不确定的调性,让她更像是让自己的呼吸,心跳与指尖的触感,都融入到音乐中。每一个音符落下,都像一滴水珠落入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窗外,霓虹开始慢慢点亮,透过玻璃窗,化为一滩模糊而流动的光影。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充盈。外界——学校的课业,城市的喧嚣,家庭的烦恼,都被这音乐完全隔绝了。在这里,只有她,和声音本身。她弹奏着“冷酷”,内心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温暖,那是被纯粹之美完全包裹的幸福。
在俱乐部的一整晚,通常只有殷栩然带着她那惯有的神秘而友好的微笑穿梭在客人之间,或是安静地坐在角落聆听。
何丽雅甚至已经习惯了在弹奏间隙抬眼望去时,再也看不到那个倚在二楼栏杆上,眼神慵懒却洞察一切的的身影。
“看来萨蒂先生的神秘主义,终于找到了他在s市东湖区的当代化身。”
一个带着笑意的,轻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殷栩然的悄然出现,没有引起她太过惊讶。
何丽雅转过头,看见殷栩然端着一杯液体倚在吧台边。她今晚穿了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裙,像一株暗自生长的幽兰。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轻松的,几乎俏皮的调侃,冲淡了俱乐部空荡的冷感,也让何丽雅放松下来,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刚考完试,”何丽雅解释道,“需要一点……能让人安静下来的东西。”
“afterhour,你可以放松点。”她走过来,眼神在幽蓝光线下闪烁着狡黠的光,“你刚才这种安静的张力……正好戳中了我最近一个心病。”
女人扬起嘴角,夸张地用手按了按心口,做出一个“被击中”的表情,然后恢复神秘的低声:“我最近收藏了一件新宝贝。没敢摆出来,怕它的个性会吓到其他客人,或者……跟墙上的德加先生打起来。”
何丽雅被她这生动又古怪的描述吸引了,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看着它,”殷栩然继续道,眼神逐渐变得迷离,仿佛在凝视那件看不见的作品,“总觉得它能呼吸,脉搏跳动的频率大概是每分钟……33又13转?总之,我试过给它听莫扎特,它嫌太甜;听肖斯塔科维奇,它又觉得太吵。挑剔得很。”
她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可奈何又宠溺的表情,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何丽雅:
“所以,我亲爱的,不知你是否愿意……临时充当一次艺术调音师?或更酷一点,通灵者?”
她笑着提议,语气充满了诱惑力。“就根据我这番可能词不达意的描述,为那个躲藏着的,脾气古怪的小家伙,即兴创作一段属于它的声音。”
这个请求被包裹在如此幽默而充满魅力的外衣之下,像是个充满吸引力的,成年人之间的秘密游戏。
何丽雅几乎没怎么犹豫。“我试试看。”她轻声说,手指重新放回琴键上,眼中闪烁着被挑战点燃的光。
“想象一下,”殷栩然开始描述,女人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诱导性,“一颗曾经非常精密,但现在早已生锈停摆的黄铜心脏。对,就是那种感觉,冰冷,沉默,带着一种骄傲的废墟感。”
“但是!”她话锋一转,手指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从这颗心的裂缝里,迸发出无数尖锐又脆弱的古琉璃碎片,颜色像是被雨水洗过的黄昏天空,里面还包裹着一点点微弱的光,好像随时会熄灭,但又固执地亮着。”
“整体看起来,”她总结道,眼中闪着光,“就像一个被冻结的,破碎的梦。既尖锐得能划伤手,又脆弱得想让人呵护。怎么样,脑子里有画面了吗?能听到它的声音吗?”
何丽雅闭上眼睛,努力将殷栩然诗意的,充满矛盾感的描述转化为听觉意象。生锈机械的低沉嗡鸣…琉璃碎裂的清冷高音…被禁锢的,微弱的光…
先是左手按下几个低音和弦沉重而略带扭曲,用了些模糊的爵士和声,模拟出铁皮的厚重与锈蚀感。接着,右手在高音区弹奏出一连串轻巧,闪烁的切分音,如同琉璃碎片在黑暗中反射的光芒。这里她下意识地融入了一点类似比尔·埃文斯式的冷爵士触感,精致而略带疏离。
然后,她开始让左右手对话。低音区出现了一个缓慢,带有蓝调色彩的walkingbass线条,稳定而固执地推进;而高音区则继续那些破碎,闪烁的切分旋律线,两者时而平行,时而碰撞,制造出一种既冲突又奇异的和谐。甚至掺和进来一些用指尖刮奏的几个琴键音,模拟出那种电台杂音的沙沙声效。
当最后一个略带悬疑感的和弦轻轻消失,何丽雅睁开眼。
殷栩然按停录音,美丽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惊叹的,心满意足的表情。
“太精彩了……你知道吗?你刚才弹的,几乎就是我脑海里响起的声音。尤其是那几个像是齿轮转动,却又卡住的低音,还有那种仿佛光从裂缝里钻出来的高音……”她抬头看向何丽雅,眼神炽热,“我现在更加确信了。”
她微笑道,语气带着一种神秘的肯定:“那件宝贝,它在等着这段音乐。就像这段音乐,一直在等着你去把它弹出来。”
“走吧,”她发出一个更诱惑的邀请,“现在,你想不想上去看看,你刚才到底给谁配了乐?”
这个转折巧妙地将悬念推至高潮,何丽雅基于想象创作之后,终于得以亲眼验证她的通灵是否准确。
然后,终于等到面对实物,她的眼前不断闪烁着那富有冲击力的画面:低沉的嗡鸣,清亮的碎裂声,冲突与融合的和弦,瞬间如同潮水般涌来,无比清晰地与她看见的实物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音乐,竟然真的捕捉到了物品的灵魂,那种震撼让她一时失语,殷栩然站在她身旁,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脸上带着一种了然又满足的微笑。
眼神变得认真和深邃:“你知道吗?这是一种罕见的天赋。不仅仅是技巧,而是这种……共感力。你能听到沉默之物内心的声音。”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真诚的赞叹,甚至是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羡慕,“Zoe把你带来,或许是她为Lheurebleue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