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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第1页）

走廊里比平日更空荡些，能回家的病患和家属大多都回去了，空气里那股紧绷的焦虑感似乎被稀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寂寥的平静。

偶尔有穿着新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孩子，被大人牵着匆匆走过她身边，大概是刚吃了年夜饭赶来探望，带来一丝室外清新的寒气，和短暂的欢闹余韵，又很快消失。

远处，不知是哪间病房，隐约传来了春晚熟悉的主持人拜年的声音，热闹的歌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模糊而遥不可及。

“小姑娘，也没回去过年啊？”隔壁一个中年男人端着空热水壶走出来，似乎因这走廊里仅有的一点人气冲她笑了笑。

她雅轻轻点头：“陪家人。”

男人叹了口气，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却也有一丝除夕夜特有的，试图表达的善意：“唉，都一样。……这医院里过年，真是……冷清了些。好歹泡杯热茶，也算守岁了。”

病房里，床头晕黄的光线下，老人安睡的呼吸很平稳。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音调极其低，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正在嗡嗡作响，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窗外，遥远的城市夜空不时被绚烂的烟火照亮，璀璨的烟花绚烂地绽放，又无声地湮灭，彩色光芒流泻进来，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瞬息万变的，模糊的影子，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皮影戏。

又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在夜空中绽开，光芒涌动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一刻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念头。

何丽雅轻轻替姨婆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从医院那过于明亮，照得人无所遁形的急诊大厅门口走出，城市被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万家灯火的暖意与街道空前稀少的冷清同时存在。

除夕夜街头，行人已稀，空气中还残存一抹烟火爆竹的硝烟。她裹紧大衣，像一尾逆流的鱼，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似乎是必然的巧合，她需要安静，一种绝对的，能包裹一切的安静。于是，她的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条熟悉的，通往Lheurebleue俱乐部的路。

诺大的厅堂，只亮着几盏琥珀色的壁灯，光线昏黄如旧蜜。窗外，除夕夜的烟花如同巨大的，无声绽放的黑色大丽花，每一次明灭都将室内的一切瞬间定格又抛回黑暗。

她没有开主灯，借着窗外烟花忽明忽暗的光亮，走向水晶钢琴。手指拂过琴盖，触感冰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怀念，流泻出来的，是几天前在宴会上弹奏过的，德彪西的《木偶的步态舞》。

妄图去复刻那不算久远的，记忆中的美好，但她此时的演绎，与宴会上的截然不同，反而透出一种笨拙的，近乎哀伤的迟疑。沉浸在这种缓慢的回味里，直到某一刻，直觉让她感到并非独处。

琴声未停，她缓缓抬起头，螺旋楼梯的阴影深处，一个人影静静出现，像安静的幽灵似的伫立着。

她总是这样，像一阵飘渺的风，来去无踪，何丽雅眼中转瞬即逝一抹哀伤而无奈，但还是轻轻扬起嘴角。

光亮又一次闪烁，瞬间的强光透过高窗，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照亮她那双正一瞬发亮的眼睛。少女眼底含着笑意，不知是不是因为烟火的绚烂，那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轻松，更接近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何丽雅的心跳漏了一拍，琴声却未停，指尖下的木偶的步态舞反而添了几分俏皮与生机。

Zoe没有立刻走近，只是倚在不远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指尖随着她的节拍轻轻点着酒杯壁。

一曲终了。“我以为…”何丽雅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沙哑，“今晚这里不会有人。”

张子园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脚步无声。她没有看何丽雅，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又一朵绽开的烟花。“木偶跳完了舞…”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夜深的微哑，像在自言自语，“线却还缠在手指上，是吗？”

何丽雅的手指未停，侧头看向她。“它…很热闹。”她给出了一个简单到近乎苍白的理由，仿佛在说，只是需要一点声音驱散除夕夜中过分的安静。

张子园极淡地勾了一下嘴角，不置可否。她依旧靠着钢琴，目光落在何丽雅飞速移动的手指上，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对某种已丧失能力的遥远凝视。

“假期有什么打算？会不会……想念这里？”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然，却又无比自然。

何丽雅想了想，老实回答：“会练习。也会……想想下次来这里，可以弹什么新的曲子。”她的回答依然围绕着钢琴，却也是最真实的想法。

一阵短暂的，关于新年，关于医院，关于无关紧要小事的寒暄，像浮萍一样飘在两人之间，礼貌却无法真正连接。何丽雅的心不在那些对话上，她的全部感知都聚焦在张子园那看似平静表面下，那份将她隔绝在的屏障，和上次隐秘拼凑的猜测。

何丽雅的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孤零零的C大调和弦，音响朗而空洞。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目光落在黑白琴键上，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拉威尔的…《瓷偶女王》四手联弹版本。”她顿了顿，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其中错综复杂的东方音色与节奏，我一个人…总是无法让它真正活起来。”

她提及这首以精妙，华丽，需要极高默契与精准配合而闻名的四手联弹曲，其意图已昭然若揭。

一阵长久的沉默。窗外的烟花声仿佛被空间中的寂静吞噬了。何丽雅几乎怀疑时间是否还流转之时，张子园极轻地，几乎像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她没有说话，缓缓走到琴凳边，脚步有些迟疑。

何丽雅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少女在旁边坐下，身体绷得有些紧，两人手臂之间隔着一段礼貌却清晰的距离。

她低头看着琴键，目光深邃，仿佛那不是琴键，而是一片需要纵身跃入的，令人不安的深海。她的右手微微抬起，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何丽雅看见那纤细漂亮的手指，正抑制不住地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颤抖。

何丽雅的心揪紧了。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不是兴奋，她莫名地觉得，这像身体在反抗一个它曾无比熟悉如今却感到陌生甚至危险的动作。

然而，张子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闪过一丝无奈的，几乎是认命般的神色。她似乎无法拒绝这个邀请，无法拒绝何丽雅，或许更无法拒绝…那个曾经与钢琴融为一体的自己。

“从…哪里开始？”她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努力压制下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