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孟行简抬眸,目光与他短暂地碰撞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称得上温和,但许亦尧却像被冰水泼了一样,瞬间读懂了一种东西——孟行简看他的眼神,竟和看那盘红烧鱼、看旁边的椅子、看空气别无二致,是一种彻底抽离了情绪的、无机质般的冰冷和漠然。
那不是愤怒,是比愤怒更可怕的、彻底的忽视。
此刻,许亦尧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慌乱和煎熬。奶奶曾教导他,做错了事就要认,逃避和隐瞒只会让疙瘩越结越大。
他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简哥,我要向你坦白,我做了一件错事。”
孟行简夹菜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那天……我打扫你房间的时候,”许亦尧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本来只是想拖地。但觉得屋里太暗,也有些闷,就去把窗帘和窗户都打开了。结果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书桌,你的日记本……掉在了地上。”
许亦尧停顿了片刻,像是需要积蓄勇气,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语速加快:“我不小心瞥见了上面写的字,后来……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像鬼迷心窍一样,忍不住拿起来看了下去……对不起。”
他低下头,不敢看孟行简的表情。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孟行简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许亦尧难受。他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你骂我吧,打我也行,或者……赶我走也行,我都认。对不起,简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未经允许就看你的日记……我……”
孟行简依然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许亦尧忍不住又开口,语气几乎带上了恳求,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动物:“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能不能……理理我……说句话好不好……”
良久,孟行简的嘴唇才微微动了一下,缓慢而茫然地说道,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许亦尧望着他脸上那种真实的、近乎困惑的表情,确信这不是推托之词——孟行简是真的陷进了一种他无法识别和处理的、无声的情绪迷茫里。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孟行简的状态——就像手术后麻醉刚醒的病人,能模糊感觉到身体某处不对劲,却分辨不出哪里是痛、哪里只是触碰,更辨不出自己究竟是难过,还是真的无所谓。
长期的情感封闭,让他失去了对复杂情绪的感知和命名能力。
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引导:“那……你想骂我吗?或者想打我出气?还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孟行简轻轻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许亦尧继续轻声问道,像在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那……你能试着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哪怕一点点感觉也好。”
孟行简沉默了很久,久到许亦尧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终于,他低声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和感受:“其实我大概早就猜到你看过日记了,我的隐私被侵犯了,我确实……有些生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那份“生气”的强度,“但似乎……又没有那么生气,不像我以为的那么严重。”
“可你这些天看我的眼神特别陌生,冷冰冰的,让我很难受。”
“有吗?”孟行简略微停顿,像是在回忆,继而坦白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也许吧,我只是忍不住想,真正的朋友……大概不该做出那样的事。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他用了“不舒服”这个很笼统的词。
许亦尧立刻抓住了关键:“你这是对我感到失望了,你觉得我背叛了你的信任,是不是?”
原来是失望吗?孟行简怔了怔。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他心中那团乱麻的一个结。
是的,那种闷闷的、下沉的感觉,更接近失望,而不是愤怒。
“所以你觉得……”许亦尧继续帮他梳理,“是日记被看了这件事本身让你觉得被背叛,还是因为我没经过你允许就看了,才觉得被背叛?”
孟行简几乎没有犹豫,低声说:“是后者吧。日记本身有没有被看,我并不在意。”
他甚至在心底默默想,反正终有一死,这些遗物迟早也会被人整理翻看,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他在意的,是那个他允许进入自己生活的人,越过了他划下的、哪怕是无形的界线。
许亦尧再一次郑重地、深深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不该未经允许就窥探你的隐私。这是我的错,非常严重的错误。你能原谅我吗?”
孟行简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许亦尧连忙又说:“不接受也没关系!真的!我不是在道德绑架你,你只管说出你最真实的想法就好。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接受。”
在许亦尧一步步耐心而温柔的引导下,孟行简终于勉强辨明了自己心底那团模糊的感受。当“失望”和“信任被破坏”这些词语被明确地说出来时,胸口那团堵了几天的闷气,似乎悄然散去了一些,仿佛内心深处那扇一直紧闭的门,终于因为被理解而悄悄敞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懊悔、眼神恳切的少年,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地、清晰地说道:“我原谅你了。”
许亦尧悬了几天的心,终于重重落下,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露出一个笑容,认真地说:“简哥,谢谢你,下次如果我再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你就像今天这样,试着直接把你的感受描述出来,好不好?哪怕只说‘我不高兴了’、‘你这样做让我不舒服’,这样特别好。别自己闷着。”
孟行简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带着泪花却又充满真诚笑意的眼睛,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许亦尧望着他,心里明白——对于孟行简这样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深埋心底的人来说,能说到这个程度,能尝试去分辨和表达感受,已是一种难得的、巨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