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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第1页）

坐上出租车的玛妮气还没消，只觉得自己憋着一肚子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从鼻腔喷出，一路上都不和丈夫说话。杨益迦想舒缓和妻子的关系，他把放在两人中间的包拿走，挪近了一些，又挪近了一些，使自己的肢体挨住她，结果刚一接触，就被玛妮推了一把，把他推远了。他又挽过她的胳膊，被她倏地狠命抽走了。“你中午没吃好，咱们一会儿先去县城。我看我发小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实验中学那里新开了一家凉粉店，有绿豆凉粉和荞麦凉粉，说是味道特别好。你不是最爱喝凉粉吗？我带你吃去！那边好像还有一家过桥米线店，店里的鳝鱼米线和辣子鸡米线味道特别正宗，都是你最爱吃的。”

“我让爸妈气得哪还有胃口啊！我气都气饱了！”

“不生气了啊，消消气，想点儿开心的！”

“还想开心的？有开心的事儿吗？”

“有啊！开心的事儿多了去了！咱俩在北京的时候，每天不都挺开心的吗？”

“我本来想着这次回来抽空顺道去吃吃那些让我魂牵梦萦的特色小吃，这下被你妈搞得我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哎呀，她就是个克星，她克你、克我，她见谁克谁！”

“行了！不说这些了！一会儿咱吃了好吃的就没有烦恼了，啊！你先把网约车的到达地点改一下，就改成“云上人家凉粉”，然后靠着我躺会儿。”

“我不去！我直接回我妈那儿！在你妈那儿吃不好，回我妈那儿我妈全给我补上！”

到了娘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爸一个人在家睡觉，妈出去串门儿了。杨益迦立马去做饭，为了加快进度，家里的两个电磁炉和一个电炖锅同时开火，他热火朝天地忙活着，一个人同时看着三口锅。过了一会儿，就端上了妻子最爱吃的可乐鸡翅、红烧猪蹄和椒盐虾。玛妮恼着不吃，杨益迦剥了虾喂进她嘴里，又用筷子夹着肉丝喂她。玛妮这才一点一点地把气消了。

妈回来了，她穿着的那件墨绿色的真丝衬衫服帖地裹着她佝偻的肩线，领口别着一枚淡水珍珠胸针。一抬右手，中指上戴着的那枚金戒指格外惹眼，棕黑色的手背上的皮肤与那戒指的气质格格不入。金戒指是玛妮毕业第三年给母亲买的，还有一个她和金币各摊一半钱买的金镯子，母亲也时常带着。这时，爸也睡醒了，拎着个手机来到了东屋。杨益迦刚跟岳父岳母打了个招呼，正好有同事打来了电话，便走出屋接电话去了。

爸看到桌上有肉，立马去拿了一双筷子，又去倒了一杯白酒来，他用牙齿将鸡翅和猪蹄上的肉撕咬下来，咀嚼上几下，再抿上几口酒。

“你中午吃了那么多，怎么又要吃？不会是又饿了吧？”妈问爸。

“不饿也得吃！有这么好的就酒的菜！”爸说话的时候并未停止咀嚼。玛妮注意到，他的眼眶又红又肿，上面粘着一层已经干掉的微黄色的分泌物。每隔几分钟，他就用指关节狠狠揉搓几下眼眶，以至于在眼角留下几道较为显眼的红痕。

妈又问玛妮：“你们中午没在你婆婆家吃饭吗？这还不到六点，就又吃上了？”

玛妮停下啃了一半的一截鸡翅，她原本想问问爸的眼睛是咋回事，她记得半年前，爸妈在和她视频时就说过他们时不时就犯眼疾。不过妈正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所以她还是决定先回答了妈的问题再说。“吃了也跟没吃一样！他妈又穷又懒！做饭跟哄鬼一样，我们一年才回来几天呀！她连顿饭都不想好好给我们做！又不是单我吃，她儿子、她老伴儿、她自己不吃吗？就因为多了个我，她做饭就不情不愿了！挂着张臭黑脸，好像我欠她一个亿一样！”

“她中午给你做啥吃了？”

“她什么都没做，就端出一盘快发馊的剩菜。另外三个菜都是现成的，还都是我买的、我切了装盘的。”

“那你们一共四个人，有四个菜也够了。你婆婆可能是农活儿多，干累了，所以没力气给你们做饭了。”

“有啥活儿啊？他们今年连地都不种了，整天躺平摆烂、无所事事。每天唯一的活儿也就是做饭吃饭。结果连这都应付！”

“你也别跟他们计较这个。农村人就那样，不讲究惯了，吃穿方面都是马马虎虎。她不想做，你做呗！那有啥办法！”

这时，爸停止了咀嚼，狠命地眨巴了几下那双干涩的双眼，他的眼皮像砂纸般从眼球边缘擦过。

“我才不想便宜她！她懒发霉了！我们一路上风尘仆仆，拿了那么多东西地铁转高铁再转绿皮车，下了火车又到处转着去买东西，跑来跑去跑得脚后跟疼，东西多，又拎得手腕疼，等打车回了村，累得命都快没了，又饿又乏，不仅吃不上一口现成饭，还得做饭给她吃？我就奴性那么强吗？不当奴才我浑身难受吗？”

“哎呀！那你遇了个懒婆婆，那有啥办法呢？”

“你们可真是好人啊！不管我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你们都能坦然接受，并大度宽容地替他们自圆其说。要是别人的娘家，这种情况，早就持刀拿斧地打上门去了。你们呢，没有任何情感上的波澜，总是能设身处地地为我的婆家着想。面不改色地观看我的心酸、体谅他们的自私和无情。我回了婆家，看婆家的懒惰。回了娘家，看娘家的软弱。真是女人里的绝顶好命啊！”

爸暴力地用手背揉了揉那两只通红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眼睛很不舒服。“你还有脸说！你在婆家连个饭都吃不饱，又跑娘家来吃了！不嫌丢人！”他又夹起一大团肉丝，一边吃一边责怨。

玛妮愣在原地，她显然被爸说出的话惊住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环顾一圈，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也不在幻觉里。

“爸，我知道你喜欢挖苦人，我们姐弟三个是在你的挖苦、嘲讽、打击喝斥和暴怒中长大的，我一直深受折磨且难以释怀，后来为了逼着我自己去和你和解，我去自学心理学，疗愈了原生家庭带给我的创伤，也原谅了你们。我愿意相信你那么做是因为生活压力太大了，是因为你需要一个情绪出口，我愿意相信你并非是故意想去伤害自己的子女。我花了十多年去学习古今中外的各种心理学家的各种理论去合理化你的行为，为的就是让我自己去原谅你们曾经带给我的心灵上的伤害。现在看来，我根本没有与你们和解的必要，你伤害我就是故意的，你明知道那些话会让我难受、让我气愤、让我发疯，你还是要说！我告诉你们，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可以伤害我，不要以为我这条不值钱的狗命是你们给的，你们就可以对我做任何事、说任何话、给我任何的伤害！我原以为婆家人对我不好，回了娘家，你们会心疼我、会弥补我，即使你们不敢上门去跟他们干，起码你们可以说一句‘闺女，他们家的东西咱不稀罕！想吃啥，回娘家来，爸妈给你做！他们不宝贝你，我们宝贝你！’起码你们可以陪着我在背地里把他们骂个体无完肤、猪狗不如，让我心里不那么难受。这不是正常的父母的表现吗？我没想到你这时候竟然还能讥讽我！婆家人的饭我吃不上，娘家人的饭我也吃不上！就算我是个叫花子，到大街上乞讨，别人也会给我口饭吃吧？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女儿！你们看看……”“玛妮将堂屋地上的东西一件件地拖到爸妈面前，指着说，“这堆食材都是我买回来的，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我给你们花的钱少吗？我对我自己有多抠！我每天中午连一份10块钱的盒饭都舍不得点，我煮一把挂面，把前一天晚上吃剩下的剩菜汤往上去一浇，拌匀了，就是一顿饭。这样一顿饭花费连一块钱都不到，是我每天的日常。我喜欢吃火锅，但是我不舍得，所以每次我想吃火锅了，就花15块钱，去吃一份跟火锅最相近的麻辣烫。偶尔不小心吃了20块钱的，我心里都要愧疚半天，觉得我对不住你们，觉得我自己不孝。因为我从小穷惯了，现在吃一点儿好的，我就觉得自己有罪！”玛妮又指着面前的菜，“看看这三盘菜：可乐鸡翅、鱼香肉丝、椒盐虾，你们以为我每一天没一顿饭都吃得这么好吗？实话告诉你们，猪蹄、鸡翅和大虾，我平常都舍不得买，也就是每次回婆家回娘家的时候，才舍得买上十来斤。你们戴着我买的金镯子金戒指、穿着我买的真皮皮鞋和西装，却在这儿讥讽我吃不上婆家的饭！这么多年给你们、给他们家花的钱，我拿着去下馆子，什么好饭我吃不上？果然那些视频博主说的对，这个世界上，婆家的饭和娘家的饭最贵！在婆家和娘家，我掏空挖干了自己，你们也不一定给我吃点儿像样的！”

在玛妮控诉的时候，爸已经把那盘猪蹄和鸡翅都吃得只剩下了少半盘。他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布满了血丝的眼白里隐藏着笑意，好像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生气。“我又没有白说，看把你给气的，你从小就小心眼儿！”

“另外，我能嫁到那样的婆家，你们可都是大功臣啊！我前面谈的那两任对象，你们嫌人家有钱、嫌对方父母有工作有退休金，你们自卑，怕你们自己跟人家没有共同语言说不上话，怕人家不拿正眼儿瞧你们，怕人家在你们面前高人一等，最后你们愣是不同意，愣是给我搅黄了。后来，遇到了杨益迦，你们看他父母跟你们一样，又穷又愚蠢，还没文化，你们瞬间满意到不行，觉得自己遇到了可以无话不谈的知音、挚友，恨不能省略掉一切程序，立马把我塞到他们家！看看，这就是最令你们满意的、你们为我挑选的婆家，多么优秀！”

“你别遗憾，你要是嫁给那两个有钱的，说不准早离婚了，毕竟咱跟人家门不当户不对！人还是长几码的脚就穿几码的鞋！要务实一点儿！你现在的婆家就是穷点儿、懒点儿、抠搜点儿、糊涂点儿，其实也没啥大毛病。你别对他们要求太高了，这日子就能过下去！”

“穷、懒、犟、愚蠢，人性中最致命的四点他们全占了，还说没啥大毛病？”

“嗯！我觉得不是啥大毛病！我跟你说吧，过日子就是凑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瞎过吧！”爸说话间，已经把一盘猪蹄全部啃光了，盘底只剩了薄薄的一层汤。

听着爸的教导，玛妮一会儿冷笑，一会儿苦笑。“你们可真是最不寻常的父母！不仅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还引导子女也过上了一塌糊涂的日子！”

“你才过得一塌糊涂呢！我和你妈过得一点儿都不赖，有吃有喝的，这日子多好！”

“我们本来想着看看你们手头有多少钱，帮我们凑一凑买房的首付，看来我也不用张那个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