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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高地与未寄之书（第1页）

断龙峪东侧高地，如同一个被遗忘在世界边缘的孤岛，突兀地耸立在连绵山峦之中，扼守着脚下那条蜿蜒如蛇、通往后方腹地的狭窄通道。当何彦书带着他那支不足三十人、装备简陋、人人带伤的队伍，趁着最后一丝暮色抵达这里时，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早已弥漫在空气里，呛得人喉咙发紧。

高地上原有的守军阵地，已然是一片狼藉。被炮火反复犁过的土地上，散落着破碎的枪支、空弹壳、炸烂的沙袋和来不及运走的战友遗体。残存的工事七零八落，唯一还算完整的，是一段依托着天然岩石挖掘出的、不到二十米长的之字形战壕和几个坍塌了大半的机枪火力点。

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休整。何彦书立刻指挥队员们接管阵地，清理出尚可使用的射击位，修复加固破损的掩体，将仅有的弹药——每个人身上搜刮加起来也不过百来发步枪子弹、十几枚手榴弹，以及栓子拼死带上来的一挺轻机枪和两个弹夹——进行最合理的分配。

“栓子，机枪是你的！看好正面那条缓坡！”

“其他人，分散在战壕里，节约子弹，等敌人靠近了再打！”

何彦书的声音沙哑而急促，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下达。他的身影在残破的战壕内快速移动，检查着每一个射击孔，拍打着每一个士兵的肩膀。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山下敌人可能来袭的方向，那半块碎玉隔着军装，紧贴着他的胸口，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远方那个人的温度和期盼，给予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夜色渐深，山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高地上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和队员们压抑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紧握着冰冷的武器，目光死死盯着山下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区域，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何彦书靠在一个相对完好的射击掩体后面，借着稀疏的星光，再次摊开了那张被血污和汗水浸染的简陋地图。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然后又移到远方一个模糊的、他心中默念了无数次的方向——那是济生堂，是清辞所在的方向。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强烈的倾诉欲，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知道，天亮之后，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有些话，如果再不说，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油纸包裹着、边缘磨损的小本子和半截铅笔——这是他从一个牺牲的文书兵那里找到的，一直没舍得用。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将那粗糙的笔记本垫在膝盖上，借着极其微弱的、从云层缝隙透下的星光，开始艰难地书写。

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落笔。最终，他用力写下：

“清辞吾妻：见字如面……”

仅仅开了个头，便觉喉头哽咽。他停顿了许久，才继续写下去。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歪斜，却一笔一划都带着沉重的力道。他写得很慢，时而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时而又奋笔疾书，像是怕时间来不及。

他写到了溶洞中的婚礼，写到了那半块碎玉，写到了得知她怀孕时那瞬间席卷全身的狂喜与随之而来的、噬心刻骨的痛楚。他写身为军人的责任，写脚下这片土地必须坚守的意义，写对未出世孩子的无限憧憬与歉疚。他写前世模糊的梦境与今生短暂的相守，写对她的感激、不舍与那超越生死的爱恋和祝福。

星光在他沾满硝烟与尘土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紧蹙的眉头和眼中深沉的痛楚。写到动情处，他的笔尖会深深陷入纸中，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仿佛是他心中滴落的血。有时，他会抬起头，望向济生堂的方向，眼神缱绻而绝望，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黑夜，看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夜风呜咽，卷起阵地上的尘土，掠过他布满硬茧和细小伤口的手背。他浑然未觉，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那小小的笔尖，凝聚在向他此生最挚爱的人，做最后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的倾诉与告别。

这封在战火间隙、死亡阴影下写就的信，承载了一个军人、一个丈夫、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所有的柔情、刚烈、遗憾与期望。它不仅仅是文字，是他在生命最后时刻，从灵魂深处剥离出的、最赤诚的告白。

不知写了多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预示著黎明与毁灭的同时降临。何彦书终于停下了笔。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仔细地折叠起来，形成一个方正正的小块。

他没有立刻收起，而是又从怀中取出那半块温润的碎玉，将它和折叠好的信纸放在一起，用那张防水的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包裹好，确保即使经历战火和雨水，里面的内容也能最大程度地保存下来。

最后，他将这个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军装内侧最贴身的口袋里，紧挨着他依然有力跳动的心脏。他用手掌在外面按了按，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心意和生命最后的热度，一并传递、封存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那些属于丈夫和父亲的柔软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与决绝。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目光再次投向山下。

此时，天色更亮了一些，已经能够模糊地看到山下敌军阵地晃动的身影和金属反射的冷光。

“检查武器！准备战斗！”何彦书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力度，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传开。

士兵们默默地将最后一口冰冷的杂粮饼塞进嘴里，检查枪栓，将刺刀卡牢，手榴弹的盖子拧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每一张年轻的或不再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与何彦书同款的、与阵地共存亡的死志。

何彦书走到栓子身边，看了看那挺至关重要的轻机枪和旁边所剩无几的子弹链，用力拍了拍栓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栓子重重点头，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团长，放心吧，够本！”

何彦书又逐一走过每一个士兵的身边，替一个年轻士兵正了正歪掉的帽子，帮另一个老兵紧了紧松开的绑腿。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当他重新站到阵地最前沿的掩体后时，第一缕晨光恰好刺破云层，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和脚下这片即将被鲜血再次浸透的土地。他最后摸了摸胸口那个硬硬的油纸包，眼神穿透晨雾，望向远方。

清辞，孩儿……别了。

下一刻，尖锐的呼啸声划破黎明的寂静！

日军的炮火准备，开始了！

“隐蔽——！”何彦书的吼声与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同时响起！

整个高地瞬间被灼热的气浪、横飞的弹片和遮天蔽日的尘土所笼罩。血色高地最后一天的序幕，由敌人疯狂的炮火，悍然拉开。而那封浸透了深情与诀别的信，静静地贴在他的心口，伴随着他，迎接这注定惨烈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