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野狼峪,汉子脸上立刻露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后怕,身体都不自觉地哆嗦起来:“有……原来是有不少老总在那边守着……依着山势,修了工事……但是……但是前几天,鬼子来了好多好多人,黑压压的一片,还拉着大炮……那炮打得……地动山摇啊……工事都被掀翻了……守不住了……死的死,散的散……我是趁着天黑,乱糟糟的时候,躲在死人堆里,沾了一身血……才……才爬出来的……”
他的话,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野狼峪也失守了!他们原以为可能的最后一个汇合点、撤退中转站,已然落入敌手。最后一丝与主力部队取得联系的微弱期望,彻底破灭。
洞内一片死寂,连伤员的呻吟声都仿佛瞬间消失了。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沼,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所有人溺毙。有人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有人茫然地望着洞顶,眼神空洞。
何彦书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老乡,那你逃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或者听溃散的弟兄们说起,这附近哪里还能弄到药?我们的伤员……急需药品救命。”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一丝恳求。
孟清辞也抬起头,屏住呼吸,看向那汉子,眼中燃烧着最后一点希冀的微光。
那汉子皱着眉,努力地回想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模糊的光芒:“药……药……我记得……逃出来的时候,又渴又饿,躲在一个山缝里,好像……好像听到两个也是逃出来的老总,一边跑一边嘀咕……说……说往野狼峪南边,再走个几十里山路,有个以前的老药铺……好像叫……叫‘济生堂’,是镇上林家开的,仗打起来前,林家当家的机灵,把不少药材偷偷搬进山里老屋了……可能……可能还藏了些家底……”
济生堂!林家药铺!
这个消息,如同浓重乌云边缘骤然透出的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真切地照亮了黑暗!
尽管希望依旧渺茫——几十里崎岖山路,敌情不明,药铺是否真的存在、具体位置在哪里、是否已被洗劫一空,都是未知数。但这几乎是目前唯一可能找到药品的线索了!是溺水之人能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彦书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如同重新淬火的刀锋。他详细地、反复地询问那汉子关于方向、路径、可能的地形标志等一切细节。虽然对方惊魂未定,所知甚少且模糊,但总算有了一个大致的目标——野狼峪以南,几十里外,林家“济生堂”。
就在这时,洞口光影一暗,栓子也带着两名队员回来了。三人同样浑身湿透,满脸疲惫,带回了与那汉子相互印证的消息——野狼峪确实经历了惨烈战斗,现已落入敌手。他们在南边侦察时,也发现了一些非军事的、杂乱的新鲜脚印和丢弃的杂物,像是百姓仓惶逃亡留下的痕迹。
“团长,怎么办?”所有人都看向何彦书,目光复杂,混杂着绝望、期盼和最后的信任。
前有(野狼峪)强敌据点,后无退路,伤员危在旦夕,弹药给养即将告罄。唯一的生路,似乎就是指向南边,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济生堂”。
何彦书的目光缓缓扫过洞内每一张苍白、憔悴而期盼的脸,掠过那些因缺乏药物而痛苦呻吟的伤员,最后定格在孟清辞沉静却难掩忧色的眼眸上。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带着这样一支疲惫不堪、伤员累累的队伍,长途跋涉去一个完全未知的区域,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敌人的包围圈,也可能最终面对的只是一个被洗劫一空的废墟。
但是,留在这里,同样是死路一条。等待他们的,只能是伤病的折磨和敌人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清剿。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溶洞的潮湿和伤员的血污气味,沉重地压入肺腑,然后化作决断的力量,猛地吐出:
“收拾东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能带的都带上,不能带的,就地妥善掩埋。重伤员用担架,轻伤员相互搀扶。检查武器,分配弹药!我们向南,去找济生堂!”
命令一下,残存的队伍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再次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抱怨。求生的本能和对何彦书一贯的信任,让他们选择紧紧跟随。
孟清辞立刻开始行动。她将有限的干净布条全部分发给伤员,指导轻伤员如何互相帮助固定伤处,和几名身体稍好的队员一起,利用洞内能找到的坚韧树枝和藤蔓,加紧赶制新的、更结实的担架。
何彦书则将队伍里仅存的、还算完好的武器弹药集中起来,根据每个人的状况重新分配,制定了详细的行军队列、联络信号、遭遇不同敌情时的应对方案以及应急集合点。他反复强调行军纪律和隐蔽的重要性。他知道,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踏在刀尖上,任何疏忽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夜色彻底笼罩山林时,队伍已经准备就绪。溶洞内,那曾带来温暖和婚礼篝火的余烬已彻底冰冷,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队员们压抑的呼吸声。
何彦书和孟清辞站在洞口,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给予他们短暂庇护和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仪式的地方。那铺着干草兽皮的角落,那跳跃的松明火光,那庄严的誓言和温暖的依偎……都将成为镌刻在记忆深处、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宝贵烙印。
“走吧。”何彦书握住孟清辞的手。她的手依旧微凉,却坚定地、用力地回握着他。
队伍悄无声息地滑出溶洞,如同滴入浓墨的水滴,迅速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山林之中。他们放弃了相对安全的隐蔽所,再次踏上了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征途。担架上的伤员压抑着痛苦的呻吟,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而坚定。何彦书走在队伍最前方,背影挺拔如松,仿佛能劈开前方所有的黑暗与险阻。孟清辞紧随在他身后不远,照应着队伍中的伤员,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在绝境中为她、也为所有人指引方向的身影。
野狼峪的召唤已经破灭,南方的“济生堂”成了他们新的、唯一的方向。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指引着这群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军人,向着未知的黎明,艰难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