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里的日子,在紧张与短暂的安宁中又过去了三天。
那几株侥幸找到的止血草药很快用尽,孟清辞和另一名医护兵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为伤员清洗、包扎。每天,她们用煮沸过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看着那些皮开肉绽的创面在缺乏药物的情况下艰难地愈合,或是不可避免地恶化。
两名重伤员的情况尤其令人揪心。其中一个腹部中弹的年轻士兵,伤口已经化脓,高烧不退,时常陷入谵妄状态,含糊地喊着“娘”。孟清辞守在他身边,用冰冷的溪水一遍遍为他擦拭身体降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在痛苦中一点点流逝。
第三天深夜,这个年轻的士兵最终还是没能撑过去。他在一次剧烈抽搐后,永远停止了呼吸。孟清辞探到他颈间再无搏动时,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僵了很久。洞内昏暗,只有远处另一堆为取暖而生的微弱火光照亮她半边苍白的脸。她没有哭,只是缓缓直起身,默默地、极其细致地替他将破烂的军装整理平整,合上他未能瞑目的双眼。
何彦书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牺牲,在这支残破的队伍里已不再新鲜,但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心上反复切割。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举行像样的葬礼。何彦书亲自带着两名队员,将战友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抬到溶洞深处一个天然的凹陷处,用能找到的石块简单掩埋,留下一个无名的坟冢。
气氛再次变得沉重得令人窒息。药品,成了悬在头顶、最致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找不到药,下一个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或者身边相依为命的战友。
何彦书站在洞口,望着外面被连绵秋雨洗刷后格外青翠、却也更显寒意的山林,眉头锁成了川字。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驳壳枪冰冷的枪身,大脑飞速运转。不能再等了。坐以待毙,意味着所有人都会慢慢被伤病和绝望吞噬。必须主动出击,寻找生机。
“栓子!”他沉声唤道,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晰。
“到!”栓子立刻从靠近洞口的警戒位置跑来,脸上带着连日警惕带来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你带两个人,今天往野狼峪方向,再探远一些。”何彦书展开那张已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简陋地图,指着上面那个用炭笔画出的模糊圆圈,“重点是两样:第一,尽一切可能确认是否有友军活动的确切痕迹,哪怕是最细微的线索;第二,寻找任何可能获取药品的途径,废弃的村庄、猎户的临时落脚点,甚至……可能残留的战场,都要仔细搜查!注意安全,遇到敌人,以隐蔽为主,不可恋战!”
“明白!”栓子挺直脊背,利落地敬了个礼。他深知这次任务的重要性,立刻转身,点了两名素来以机警和脚力见长的士兵,检查了随身武器和仅够一天消耗的干粮,迅速消失在晨雾弥漫、雨丝飘摇的山林中。
送走侦察小队,何彦书回到洞内。压抑的呻吟和咳嗽声此起彼伏。孟清辞正跪在那个发烧多日的小战士身边,用湿布一遍遍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小战士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呢喃着“冷……水……”。
孟清辞抬起头,看向何彦书,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无助。没有药,她所有的护理知识和技术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消逝。
何彦书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小战士的额头,那温度烫得灼人。他沉默地伸出手,覆盖在孟清辞忙碌的手背上。她的手冰凉,甚至微微颤抖着,与伤员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栓子他们已经出发了。”他低声说,语气沉稳,像是在对她保证,也像是在对自己强调,“会有办法的。”
孟清辞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依旧坚定如磐石的眼睛,看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心中的慌乱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手中的动作,更加细致,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通过这简单的擦拭传递出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洞外,秋雨时停时续,天色始终阴沉。洞内,伤员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何彦书没有闲着,他组织还能活动的队员,将溶洞内部结构进一步勘察,开辟出更多可供隐蔽的角落,并详细制定了数套紧急情况下的撤离预案,规定了信号、路线和集结地点。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确保在遭遇突袭时,能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
孟清辞则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重伤员身边。喂水、擦拭身体、更换被血和脓液浸透的敷料……她做着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试图缓解他们的痛苦。她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苍白,眼底的青黑也更深了,但眼神里的坚韧却如同岩石下的草根,从未消退。
黄昏时分,雨势稍歇,天色愈发昏暗。就在众人望眼欲穿之际,洞口传来了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动静。不是栓子他们轻捷熟悉的脚步声,而是负责在近处溪边警戒的士兵,搀扶着一个陌生的、浑身湿透泥泞、腿上带着明显伤口、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破烂百姓衣服的中年男人,踉跄着走了进来。
“团长!我们在下游溪边一块大石头后面发现的!他昏死在那里,腿上挨了一下,像是刺刀划的!”士兵急促地报告,脸上带着发现意外情况的紧张。
何彦书和孟清辞立刻围了上去。孟清辞习惯性地先检查伤情,蹲下身,小心地卷起那人湿透的裤腿。伤口不算太深,但失血不少,加上长时间的逃亡、饥饿和寒冷的侵袭,让这个中年汉子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何彦书示意队员拿来水壶,小心地给那人喂了几口温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那汉子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时,他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待看清周围是一群同样衣衫褴褛、但眼神并无恶意的军人,尤其是看到孟清辞正熟练地为他清洗包扎腿上的伤口时,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下来,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老乡,别怕。我们是打鬼子的队伍。”何彦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汉子喘了几口粗气,断断续续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说道:“从……从野狼峪那边……逃出来的……好不容易……才捡了条命……”
野狼峪!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溶洞内的每一个人!所有或坐或卧的队员,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野狼峪怎么样了?那里有我们的队伍吗?”何彦书按住心中的急切,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