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封瑶光坞,叠瓦细雪浮。皓彩浸潭水,玉尘鸣雪声。
玉衡宫的雪下得极大,捎带着瑶光殿外的莲池亦是雾凇沆砀。寒雾袅袅凝结成霜,枝头菡萏瑟瑟轻晃。粒大的雪晶溅跃在绿盘荷叶之间,有如花瓣坠落湖面,惊起一池翠色涟漪荡开,于沉沉静夜中窸窣作响。
清幽的月光打斜穿透嵌着百鸟浮雕的漆木窗棂,无声地泼洒在睡榻上浅眠的人儿身上。九天鲜少有人知晓瑶光坞破军星君的睡颜其实极美,羊脂白玉般清俊的面容上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乖顺平和。那双曾满是戒备和疏离的眼眸紧阂,清风拂掠他浓密纤长的睫羽,引得他不满的轻皱起眉。晶莹柔软的唇瓣则随着安稳的呼吸,有节奏地启合。
冥冥中似被风雪间依稀可闻的银电撕云声扰了清梦,周泽楷睡眼惺忪地从榻上爬坐起来,一缕青丝顺势自鬓侧滑进他半敞的衣襟,毛躁的发尾撩拨瓷白的胸膛还格外有些痒。
起初见到窗外的雪周泽楷还不以为意,片刻却像是缓过神来而亮起眼睛,下意识偏头望去,果不其然在床榻里侧瞧见江波涛那张毫无生气的睡颜。
久闻巨门星君身为腾蛇对温度甚是敏感,九天落雪便要陷入沉眠,一睡就是人间一季三月。无奈之下,江波涛只得搬去四时如春的城南小筑居住。两人一南一北遥遥相隔,周泽楷又不常出门,自然也就无缘得见。
原来江冬眠就是这样的?
周泽楷歪着头,默默收回试探江波涛鼻息的手指,满脸新奇地打量起这个软磨硬泡非要就近照顾他、如今自己却连呼吸都微弱得仿佛即将死去的家伙。
许是心有挂念,又许是确信江波涛不会就这样死在他殿里,胶着在江波涛脸上的清冷视线没多久就随着周泽楷下榻穿衣的动作而转移,继而落向门外花白的世界。
时近四更,雪霁犹寒,逆风而行的周泽楷只草草披了件单薄的薰紫蝠纹锦袍,人就脚步匆匆地往坞后的花园赶去。身体残存的余温很快被凛冽的寒气剥夺侵蚀,胸膛起伏的须臾间就可见气息凝出的氤氲水汽。
放眼望去,繁簇的向阳花海细雪层积,花蕾负重纷纷低下头去。周泽楷抿唇凑到花圃跟前缓蹲下身,以葱白的玉指触碰冻得硬实冰凉的土地,魅紫竖瞳的琉璃眸子随即一凛,沃土上的薄雪自他指尖飞快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被泛紫的徐风掀卷,堆成丈高雪浪倾数朝别处涌去。摇曳生姿的大朵黄花霎时露出它昔日灿然绚烂的模样。
“我本还奇怪。贪狼殁了,他的花却无故失踪,以为是跟随主人去了。原来都在你这儿么。”
江温润低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听上去还有几分沉闷。
周泽楷纳闷地寻声回头,但见江波涛躲在宽大暖和的狐裘斗篷里只露出一张带笑的脸,余下的部分都裹得严实。人像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又圆又膨,样子着实好笑。
“不困?”周泽楷记得天璇小筑的宫娥无澜曾取笑说,眼前这人一旦冬眠,雷都劈不醒来着。
“困啊。”江波涛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尖,像颗汤圆似的笨重地“滚”到周泽楷身前,眼皮打架的眼睛努力撑得老大,可怜兮兮道:“可你身上的伤还未好,瑶光坞里又无人伺候,我怎么放心留你独自一人。”
“我好了,”周泽楷被他灼热又温柔的目光盯得颇不自在,视线无意识偏到别处,赶人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你回去。”
江波涛摇头笑笑,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转了话题,望着身侧那一丛向阳花感伤道:“这样冷暖分明的昼夜四时,九天原都是没有的。还是贪狼在天宫待得久了,对着枯燥乏味的白天实在觉着无趣,央求四方主神施法才造就了今日这般模样。你瞧他……便是死了还要留下这许许多多的麻烦,讨厌得很。”
知道江波涛这是讲给他的,周泽楷点点头。他入列七星最晚,又不喜与生人来往,对于九天大多的往事都一无所知。剩下那些一知半解的,还是江波涛趁天气暖和的时候隔三差五跑来他坞里闲聊知晓的。
“你们的关系很好。”
“嗯?何以见得?”
“以前贪狼在的时候,你常去天枢宫找他说话。”周泽楷说着顿了下,又补充道:“无澜说的。”
“噢——”江波涛意味深长地拉长尾音,笑得揶揄:“可无澜一直在我宫里,你又是几时如何从她那里听的这许多?”
周泽楷不会说谎,看见江波涛眼底了然的笑意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去找他的,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讷讷道:“我、路过。”不行吗?
“这个多嘴的丫头,怎能抓着路过的你说这些,待我回去可要好好修理她。”江波涛嘴上说的凶,眼底却是亮晶晶的,好心放过窘迫的周泽楷,又关切道:“小周你会养花吗?要不要我帮你?”
周泽楷没养过花,自然是不会的。但好在这花不娇贵,平日周泽楷得空就给它们浇浇水,吹吹风,开得倒也繁盛。
“不要。”周泽楷拒绝得干脆,看着被江波涛近身的花朵就跟遇见灾星似的蔫头耷脑,禁不住伸手把江波涛往后扯了扯,催促道:“回去。”
“这天挺冷的,我帮你不是更快?你看你衣服还穿这么薄,我把斗蓬给——”
不等说完,周泽楷“蹭”地站了起来,眉宇堆成两座小山,似是不耐烦,连人带斗蓬气势汹汹地把江波涛往后推出好远,冷硬道:“走。”
凛风肆虐,狐裘的斗篷本应很暖,勉强稳住身形的江波涛却是狠狠打了一个寒噤。
彼此之间分明只有几步,却恍若隔着一条银河。
便是连关心的资格都不肯给我么?
那双凝视周泽楷背影的眸子明澈而深邃,缓缓低垂。人像是大梦方醒,又像是,再度坠进下一个噩梦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