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喜欢看自作聪明的人机关算尽不得善终,也喜欢看恶人作奸犯科背信弃义,但面对那些个穷困潦倒伶仃无依的人,他笑不出来。
凶兽穷奇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阴晴不定的性子。忠诚老实的人他嗤之以鼻,大奸大恶之徒他也不欢喜,见不得人善,亦不肯见人太凄苦。
“我从未想过……若我当真自此消失,天底下最后一个挂记我的,竟是一只恶名远扬的凶兽。”
喻文州终于笑了,可他的笑却并未渡进他的眼中。
他此刻竟还有些难以掩饰的脆弱。
什么叫竟然是我啊!被我穷奇记挂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好吗!
黄少天本还不服气地想要争辩,见喻文州分明恍惚的神色又忍住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你要不再坐坐我的肉垫?心情会好很多的。”
自古恶兽无慈悲,乖戾残虐更乃天性。传言穷奇扬恶惩善,肆意妄为,狂妄自大,不受管教。寥寥几次相见,喻文州自是不了解穷奇秉性,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心头自嘲之余再添疑惑。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是不是穷奇。上次一见,醒来之后我翻阅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上面字字句句说的皆是穷奇向恶。连方士谦都告诉我七百年前的封印全因你恶行昭彰、涂炭生灵。可现在的你分明——”
喻文州遽然吃痛闷哼,黄少天的爪子毫无征兆地收紧钳住他的身体,力气之大像是一念间就能将他粉身碎骨。
“现在的我是如何!?”琥珀色的眸子骤然赤红妖异紧锁喻文州不放,黄少天像是被碰触到逆鳞般疾声厉色,话音中带着不容欺瞒的认真和难以忽视的盛怒,“文州,在你眼里昔日的穷奇又是如何?!”
异兽穷奇,性情古怪暴躁易怒,一向最讨厌别人说他不像凶兽。
云幕的急雨早已消霁,池中的红莲却像遭受到什么强大的蛮力撕扯而倾数折断。细小的沙土拔地驰起在黄少天庞大的身躯周围飞旋不落,沙暴如锋刃失控地擦过喻文州的面颊。不出须臾,喻文州那素净的脸上便清晰可见几道尚在渗血的划痕。
“我现在随便动一根手指头你就会死,你信吗?”
“我信。”身体已如被万丈高山碾身骨痛欲裂,喻文州毫不怀疑黄少天的话。在这些喜怒无常的庞然大物面前,凡人向来渺小羸弱如蝼蚁,性命更是不值一提。
“那你倒说说看我还是不是穷奇?”
“咳,咳咳……”喻文州的脸被憋得通红,被翻涌而上的血水呛住猛咳了两下,随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丝:“穷奇也好,旁的也罢,在我眼里你就是少天,如是、而已……”
这个答案显然取悦了他,穷奇陡然眯起眼来,似是想要看清喻文州平静面色下隐忍的真实情绪。在除了看到坦诚无惧外别无其他之后,浑身暴涨的戾气锐减,黄少天即刻松了手劲让几近窒息的喻文州跌坐在地得以喘息。
偏了头不去看面色惨白的喻文州,黄少天将目光落向破败消散的莲池,孤傲而坚定地凛声道:“我是穷奇!是为九天忌惮,九州最强的凶兽!我纵然暴戾恣睢,嚣张跋扈,可昔年天帝派五万天城兵马降我仍是未成。如今我虎落平川受制于此,亦不容任何人小觑!我欲行之事,虽七枪锁脉犹无阻!我欲去之地,纵刀山火海尚无拦!”
炽烈的业火于黄少天脚下恣肆腾舞,漆黑如永夜的翅翼大张鼓风,穷奇那睥睨天下之姿威势凌人,咆哮出的吼声似能撼天动地。先前炼红的瞳孔逐渐被流金镀染烧灼得愈发纯粹,逐渐露出它原本的模样——落日不熄的黄金之色。
喻文州无声仰望,那足以令人望而生畏的狰狞异兽就倒映在他无澜的眼内,唯有澎湃激荡的心跳声暴露着他此刻内心的冲击与震撼。
“我自始至终都是只乖张易怒的恶兽,”黄少天垂首凑到喻文州面前,眼神鼓励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忽然又乖巧地像只黏人温驯的大猫,低声道:“我没有慈悲为怀的善心,也没有悲天悯人的气度。凡人死活,于我更是无关痛痒。但文州你是第一个对我温柔以待的人……我还记得自己身陷七星阵心如死灰时你望过来的揪心目光,也记得化为雏形时你耐心抚摸我后背哄我入睡的模样。”
“我是喜恶厌善,但我并不讨厌你。”
“既然你说我是黄少天……”
耀眼的黄金辉光自穷奇的身上徐徐发散开来,喻文州掌心之下油光水亮的皮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柔顺乌黑的墨发。强劲锋利的爪足变作手脚,雄壮魁梧的身躯化为修长精壮的身体,黄少天在紧紧包裹他的一团柔光中缓缓睁开眼睛,剑眉上斜眸光冷冽,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气势难掩的桀骜轻狂。残损的枝头红莲随即破碎成数以万计的灼艳光点,恍若受到牵引一般环绕在他衣袂飘舞的黄金衣外,很快成为点缀衣袍的红莲绣印。
这个还被喻文州轻摸着脑袋的长发坠地、身姿修挺的公子哥,忽而仰头朝他明媚一笑——
“那在你面前,我便一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