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隔了这么多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沈国栋的孙子,他视若珍宝的小知时,正在走的,是一条比他当年那条离经叛道之路,更加狭窄、更加艰难、更需要勇气和坚持的路。
他没有像刚才对儿子那样爆发出雷霆怒火,没有厉声的质问,没有失望的斥责,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不解和反对。
他只是猛地、如同弹簧般从椅子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因这突兀的动作而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晃动不安的阴影。
然后,他一步,就只一步,跨过了他与孙子之间那张不大的圆桌的距离,在沈知时甚至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脸上还带着准备承受风暴的紧张与忐忑时,张开了他那双依然宽阔、曾经撑起整个家、如今已布满老年斑和松弛皮肤的臂膀,一把将比他高出半个头、已然是成熟男子模样的孙子,紧紧地、紧紧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那拥抱,是如此的大力,如此的猝不及防,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深沉珍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时光与孙子此刻心境完全重叠的、感同身受的心痛,还有一种笨拙却磅礴的、试图将所有风雨都遮挡在外的保护欲。
沈知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力量的拥抱撞得身形微微一晃,鼻尖瞬间被爷爷身上那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陈年普洱香和干净皂角气息的味道所充盈。
那是一种独属于长辈的、历经岁月沉淀的、令人无比安心和依赖的味道。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爷爷胸膛那不再年轻、却依旧有力的剧烈起伏,能感觉到那双环抱着他的、微微颤抖的手臂,所传递出的、汹涌而克制的情绪。
“爷爷……”沈知时的声音瞬间就哽住了,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潮。
沈国栋没有立刻说话,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只是更紧地、仿佛要将孙子揉进自己骨血里般抱着他,那双粗糙的、布满了厚茧和皱纹的大手,在沈知时清瘦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用力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打着,那节奏,如同他幼时受了委屈、趴在他膝头哭泣时一样,充满了无声的安慰和“有爷爷在”的承诺。
良久,久到沈知时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被那力道硌得有些发疼,沈国栋才稍稍松开了些许禁锢般的拥抱,但双手依旧牢牢扶着沈知时的肩膀,让他不得不正视着自己。
老人那双已然浑浊的眼睛,此刻通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里面蓄满了浑浊的、摇摇欲坠的泪水,但他强忍着,眼眶憋得生疼,也没有让它们轻易落下。
只是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和哽咽:“傻孩子……我的……傻孩子啊……”
他抬起一只不停颤抖的手,用那布满厚茧、掌心粗糙的、曾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手掌,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充满了无限怜爱地,抚摸着沈知时乌黑柔软的短发,那动作,那力度,与沈知时幼时被他抱在膝头安抚时,一模一样。
“爷爷刚才……不是在怪你。”沈国栋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爷爷只是……只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要平复喉咙里那股酸涩的硬块和汹涌的情绪,但那泪水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冲破了最后的堤防,大颗大颗地,从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角滚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沈知时浅灰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湿痕。
奶奶朱桂香也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走上前,伸出那双同样不再光滑、却依旧温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老伴因激动而紧绷的脊背,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难以言说的酸楚,对沈知时说:“傻孩子,爷爷怎么会怪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就算……就算真的做错了什么,天大的错,爷爷奶奶也不会真的怪你,咱们改就是了,一起想办法……更何况,你这又算是什么错?你没错,一点错都没有啊……爷爷他只是……只是心疼,心疼他的小知时……”
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他心疼……心疼他的小知时,要是能第一个告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当然会……会很高兴,很高兴……因为这说明,咱们的小知时,是真的相信爷爷奶奶,是真的……爱我们,依赖我们……可是……可是……”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眼泪流得更凶,“可是爷爷奶奶心里头……也会……也会很难过,很难过啊……比听说你爸逼你的时候,还要难过千百倍……”
沈国栋用那只空着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那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狼狈和孩子气。
他捧起沈知时同样布满泪痕的脸,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通红的老眼里,是深可见骨的痛惜和懊悔:“是啊……是因为……因为爷爷知道……知道我的小知时,一定是……一定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很多的罪,心里头……压了那么重、那么沉的心事……没人说,没人懂,一个人扛着,走着那条……那么难走的路……才会……才会……”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一团烈火灼烧着,声音破碎不成调。
他只是再次用力地、紧紧地将沈知时搂入怀中,那曾经能为奶奶撑起一片天的、强健的臂膀,此刻却充满了深深的无助和恨不得以身相替的心疼,只能通过这紧紧的拥抱,传递着他全部的支持与爱。
“爷爷……对不起……让您和奶奶……担心了……”沈知时再也忍不住,一直强撑着的、试图表现得很坚强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爷爷宽厚而不再挺拔、却依旧是他最坚实依靠的肩膀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爷爷唐装的衣料。
那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长久压抑、孤独挣扎后,终于被至亲以最彻底、最包容的方式全然接纳和理解后,汹涌决堤的、滚烫的暖流与释然。
暖黄的灯笼光芒,温柔而执着地笼罩着这祖孙三代紧紧相拥、泪落不止的身影,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模糊而又坚定地交融在一起。
朱桂香也走上前,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住老伴和孙子,用她无声却温暖的拥抱,传递着同样深沉、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仿佛要将他们祖孙二人,都牢牢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皎洁的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了窗棂,如同最清澈温柔的泉水,静静地流淌进这充满了泪水和挚情的敞轩,照亮了三张布满泪痕、却在此刻紧紧相依、无比贴近的脸。
沈国栋轻轻拍着孙子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情后的豁达与坚定,那语气,与他当年在漫天流言和巨大压力下,紧紧握着朱桂香的手,对着所有反对者宣告他的选择时,如出一辙:
“傻孩子,别哭了,啊?不哭了。爷爷在呢,奶奶也在。咱们家,天塌不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只要你们俩,是真心实意地好,是掏心掏肺地对待彼此,就像……就像当年我和你奶奶那样,认准了,就不回头,咬着牙,也要一起把这条路走下去……那就够了!足够了!管他别人说什么?眼光怎么样?闲言碎语,伤不了筋骨!日子是你们自己的,舒心最重要!爷爷这把老骨头,虽然不中用了,但还能再挺直腰板,替你们……挡一挡外面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