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定定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孙子,那双看惯了他从小到大多种模样的眼睛,此刻却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穿透所有表象和预设,看到了这个已然长大成人、拥有独立意志和情感选择的、完整的沈知时。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敞轩里,只有灯笼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清晰的虫鸣。
暖黄的光晕在沈国栋花白的、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跳跃,映照出他脸上深刻如刀凿的皱纹。
他握着那只紫砂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颤抖起来,杯中还剩的半盏深色茶汤,因此而泛起一圈圈细密而凌乱的涟漪。
坐在他身旁的朱桂香,无声地、紧紧握住了老伴那只放在桌上、微微蜷起、指节泛白的手。
她那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温暖的手,传递着无声却坚定的力量。
她没有立刻去看孙子,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回了那个风雨飘摇、讲究成分出身、动辄得咎的年代。
那时,她还是镇上那个颇有声望、却也因此成了“靶子”的地主老财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她记得自己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滚着精致边饰的旗袍,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长及腰际的辫子,跟着母亲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满腹诗书,却也背负着沉重的“成分”枷锁,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让人既羡慕又不敢轻易靠近的“娇小姐”。
而沈国栋,只是个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却偏偏生了一身硬骨头和一股不服输闯劲的贫农儿子。
在那个成分决定一切、出身就是原罪、就是标签的年代,他们两人的相遇、相知、再到相爱,无异于惊世骇俗,是在平静的死水里投下巨石,是捅了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马蜂窝。
她记得清清楚楚,沈国栋为了能明媒正娶她回家,究竟顶住了多么巨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整个世俗和家族。
他那老实巴交、胆小怕事的爹娘,哭着跪在他面前,以死相逼,骂他“鬼迷心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不看看他们什么成分,什么家底!你想害死我们全家老小吗?”
族里那些德高望重、实则固步自封的长辈,拍着桌子骂得更难听,说他是“被地主家的狐狸精迷了眼,丢了贫下中农的骨气”,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娶个成分不好的女人进门,子孙三代都别想在村里抬起头来,别想再有安生日子过!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村里更是流言蜚语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说她这个“剥削阶级的娇小姐”惯会用手段勾引人,说沈国栋“忘本”、“没骨气”,被美色迷了心窍。
甚至有几个激进的、想趁机表现的人,扬言要去公社革委会告发,说他们“阶级立场不清”,“暗中勾结”,要让他们好看。
但沈国栋,这个平日里对父母也算孝顺、对长辈也算尊敬的汉子,在那件事上,却倔得像头拉不回来的牯牛,硬是梗着脖子,顶着全世界的唾骂、白眼和足以压垮人的巨大压力,死死攥着她的手,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和放弃。
她永远记得那个夜晚,他被他暴怒的父亲用麻绳捆着,吊在沈家祠堂那根阴森粗重的梁上,他爹拿着赶牛的皮鞭,一下下抽在他只穿着单衣的背上,骂声、哭声混杂一片。
皮鞭破空的声音,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她躲在祠堂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心痛得像被凌迟。
可他咬着牙,嘴角都渗出了血丝,愣是没发出一声求饶,反而用尽力气对着门外嘶吼,声音穿过厚厚的木门,砸在她心上:“成分不好怎么了?桂香她读过书,明事理,心肠比金子还亮!她比谁都懂事,比谁都善良!我就认准她了!这辈子,就她一个!你们认不认我这个儿子,随你们的便!但这个人,我沈国栋,娶定了!”
最终,他几乎是净身出户,背着“不孝”、“忤逆”的骂名,带着她这个“地主家的娇小姐”,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离开了那个生养他、却再也容不下他们爱情的村子。
他们睡过桥洞,吃过野菜,他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硬是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和彼此扶持的温暖,一点一点,像燕子衔泥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扎下根,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小小天地,也终于,给了她一个虽然朴素却无比安稳温暖的家,为她挡了一辈子的风风雨雨。
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那些如同实质般沉重的压力,那些差点真正断绝关系的威胁,那些暗夜里偷偷流下的、混合着委屈与坚定的泪水……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在朱桂香眼前飞速闪过。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她和老伴一手带大、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孙子,看着他同样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不被世俗常规所看好”的人,而不得不独自承受着来自父母、来自社会无形压力时,那努力维持的平静下深藏的疲惫与挣扎,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心疼,和一种仿佛宿命轮回般的、深沉的感慨与无力。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沈知时几乎要以为爷爷会暴怒、会失望、会无法接受时,沈国栋眼中那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巨大震惊,才开始如同遇到春阳的积雪,缓缓地、艰难地消融、退去。
那些尘封的、属于他和桂香年轻时的、带着血色与泪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骤然炸开,猛烈地翻涌起来,冲击着他已不再年轻的心脏。
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又臭又硬、倔强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顾一切也要护住身边那个柔弱姑娘的、年轻的自己;他也清晰地看到了,当年桂香因为跟了他,所承受的那些数不清的白眼、非议、指指点点,以及背后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污名化……
那些“成分不好”、“娇小姐”、“狐狸精”、“剥削阶级余毒”的污言秽语,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隧道,再次尖锐地、刺耳地在他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他看到了沈知时此刻眼中,那份熟悉的、为守护心中所爱而愿意与全世界对抗的、孤注一掷的坚定光芒。
那光芒,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沈国栋眼中的震惊,被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着剧烈情绪的光芒所取代。那里面有短暂的、本能的难以置信,有对未知领域的茫然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被利刃刺穿般的心疼,以及一种对命运无常与轮回的、深刻而无奈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