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外的驿道上,沉重的马蹄激起滚滚尘沙,踏破无人处冷寂的月光。
马蹄声已然十分沉重,轻而厉的指令愈来愈频繁,催促困乏的马匹加快步伐,说话人的声音同样沙哑至极,即便经过风沙撕扯,也能听出浓重的疲惫。
谢执连日赶路,中途险些俯在马背上睡着,这才找地方换马休整了小半日。他暗中观察沿途城镇,并未发觉搜捕警戒的苗头,心略略定了几分,只是仍不敢完全放下戒备。
破晓的天光追赶上马蹄的起落,描摹出不远处山丘起伏的轮廓,撞入谢执眼中。
菩提山?
他微微愣了一下,执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僵。
此处正是兰恩寺所在,也是他两年前坠崖之处。
缰绳随之一紧,马儿以为终于得已休息,正准备引颈长嘶,没想到立刻被不轻不重地一拍。谢执收回目光,轻叱道:“去,我们快到永平了。”
马蹄声再次骤如急雨,不久,菩提山隐没入飞扬的轻尘之中,取而代之的是驿道尽头逐渐清晰的永平城门。
天已大亮。谢执停在暗处,眯眼窥探了一阵。尚在正月,进出城门的人流稀廖,城墙上巡防的官兵却并未减少,倒是比平时还密集些许。
谢执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放弃了挨到夜晚偷偷潜入的念头,抬手扣紧帷帽与面纱,驭马上前。
“本官有要务在身,此乃御史符节,还望诸位速速勘验放行。”
连日奔波,他已临近强弩之末,强打十二分精神紧盯守卫,从头到脚紧绷如刀,随时预备可能发生的变故。
谁知那两名守卫的反应异常奇特,既没有将他当场押下,也没有立刻放行,而是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忽然疾步离开。
谢执的手悄然探向腰侧的刀柄。
不料城门旋即洞开,谢执唯恐有诈,踌躇了一瞬,便闻门后传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大人请进,殿下特地嘱咐我在此迎迓。”
来人正是临危受命的江淮澍。
以防谢执不记得他,江淮澍特地搬出宁轩樾暗示,谁知谢执只愣了一刹那,便双腿一夹胯下马儿,靠近道:“江大人?”
江淮澍暗自松了口气。
他引谢执到事先预备的马车旁,正要开口,忽然卡了下壳。
“方才称大人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称呼他是好……”
江淮澍清清嗓子,刚学着宁轩樾的样子摆了个游刃有余的姿态,便见谢执翻身下马,侧头笑了一下,“谢庭榆,叫我庭榆就好。”
“……噢。好。”
江淮澍尚未摆成的架势散了个七零八落。他倒也不在意,撩起车帘道:“先上车吧。”
“多谢。”谢执没同他客气。他重伤之后实在是大不如前,下马时眼前黑了一霎,靠着马身不动声色地调息片刻,才直起身。
车帘垂落,短鞭一甩,马车前行的细风撩动两侧窗纱。谢执微微仰靠在软垫上,朦胧天光衬得面上唇上殊无血色,唯有一双眸子烁烁若鬼火。明明他强撑精神也掩不住倦容,却偏生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威慑感,饶是江淮澍伶牙俐齿,也莫名在他注视下卡了个壳。
反倒是谢执率先启唇道:“江大人,璟珵是如何同你说的?”
“也……也没说什么。”
该不该向谢执透露那封信,璟珵这不靠谱的东西也没交待啊!
游刃无余的江大人清咳一声,从这些天的变故里挑挑拣拣,言简意赅地转述起前日蒋中济击鼓鸣冤之事。
刚说了不到一半,谢执脸色已然大变。
江淮澍迟疑地顿住,“庭,咳,谢将军?”
谢执眼中锋芒太盛,一声庭榆他着实叫不出口,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真真假假的乱臣贼子,唯有“将军”才叫得稳当。
“没事。”谢执阖目咬牙,“你接着说。”
谢执何等聪明人物,不多时便想通此间关窍——蒋中济早对宁轩樾心存疑虑,好巧不巧在这时跳出来,必然是受人挑唆。虽然江淮澍没提,但稍想便知,陈党绝不会采取如此南辕北辙的手段,而其余人中除了宁轩樾,还有谁会提出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伎俩?
江淮澍边说边留意他脸色,忽地灵光一现,回想起鸦杀军与谢氏的渊源,忙宽慰道:“蒋中济现下由北军代为看管,北军统领是大皇子——璟珵同他关系极好,提前交代过,你且放宽心。”
谢执心里乱,又不好迁怒于他,只得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宁轩樾此举,固然是不惜将自己牵扯进去,可亦是把蒋中济推到台前,充当一枚横冲直撞的“卒”子……更是对自己的掣肘。
蒋中济已然吸引众人目光,倘若贸然出面推翻他口中“冤情”,不仅将水趟得更浑,更有可能直接将蒋中济捶死在诬告亲王的罪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