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话,拓拔余一脸惊愕,嗫嚅道:“这……这于理不……合罢……”“怎的不合?”拓拔余思量片刻,方道:“太子殿下尚在宫中。”几年前,拓跋焘也曾让武威公主代理国事,但彼时他与太子出兵作战,方才有此安排。眼下,太子既在宫中,皇帝让武威公主干预国事,委实令他费解。“这几年来,朕夙兴夜寐,力有不逮力,把很多事都交给了太子。太子年轻,身边总得有人帮忙才是。这人呢,也不好选,须得对朕忠诚,既有人望又有才干……”拓跋焘有意顿下,觑了拓拔余一眼:“最重要的是,朕无论给她多少权力,她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该有的心思………这话落在拓拔余心上,激起一层涟漪。他忖了忖,躬身道:“父皇圣明。姑母之才,丝毫不输于国朝女杰。”说罢,拓拔余唇角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因他头埋得低,拓跋焘并未看见拓拔余的神色,但却听出他话中的深意,遂拧着眉看他一眼:“阿余,你姑母有女杰之才,却无女杰之心。你可明白?”拓拔余撇撇嘴,又不甘愿地颔首:“儿明白了。”拓跋焘方才挥挥手,道:“朕要小憩一时,尔等退下罢。”“喏。”拓跋余、崔浩对视一眼,齐声应下。待他二人转身,拓跋焘才皱着眉,望着拓拔余的背影微微摇头。宗爱欲言又止,伏在拓跋焘身畔,给他捶起腿来。见拓跋焘眼中渐有松弛之色,宗爱才低声问:“至尊心里可舒坦些了?”他听得出来,拓跋焘对拓拔余这几个儿子,怀着何种态度。口中虽说着父慈子孝的话,但他却只对太子用了真心。故此,他容不得其他人权欲膨胀。或许是,多年来他受了汉人思想影响,对嫡长子的期许过高。拓跋焘一贯信重宗爱,听他如此问话,遂忍不住说了句肺腑之言:“你听出来了么?阿余在挑拨朕和武威的关系。”宗爱不敢则声,只挠了挠头。“国朝女杰,呵呵……”大魏建国之前,号为“代”。被尊为“神元帝”的代国皇帝驾崩之后,代国政权曾陷入长达数十年的继承危机。君位在其后裔各支系间频繁更迭,后妃们倚仗母族力量,纷纷扶持己出子嗣角逐大位,掀起阵阵腥风血雨。其中,尤以桓帝皇后祁氏最为突出,此女先后将其三子推上帝位,开创了代国历史上罕见的“三子连帝“现象。在诸子年幼或政局动荡之际,祁氏更以太后之尊直接摄政,实际掌控拓跋部军政大权长达十余年。时人谓之“女国“。“武威,会是祁氏那样的人?”拓跋焘侧首看宗爱。宗爱头摇得像陀螺:“那哪能啊!武威公主身后又没有部族,她和那达奚氏又不亲近……”语声戛然而止,宗爱作势抽了自己一嘴巴。“奴失言了,奴不该冒犯公主。”宗爱垂下头,一脸懊丧。这滑稽模样,逗得拓跋焘哈哈大笑。这一笑,心情也畅快起来。“你个阉奴,脑子还挺好使的嘛!句句贴朕的心肠!不过,这些话切不可对旁人说起——”“奴省得,奴省得!”宗爱脸上堆满笑,心中暗道:都跟你十数年了,还能不知你心病?自从乐平王阴谋造反,你便愈发信不过拓跋家的男人。至于武威么,再有才干也是个女人,背后又没别的势力,自然只能对你摇尾巴。拓跋焘哪知宗爱的腹诽,一腔心思又回到拓拔余身上,不禁叹了口气。“这小子……“拓跋焘的眉宇间浮出一丝忧色,“怕是心里还憋着股怨气。“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将皇帝的面容笼罩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忽然转向侍立一旁的宗爱,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疲惫:“朕将诸子隔绝于朝堂之外,何尝不是为了保全他们?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话说至此,他看了看掌心,里外都是肉。见状,宗爱忙出言宽慰:“至尊圣明。老奴虽愚钝,却也懂得棠棣之华的道理。“拓跋焘轻笑一声,挑了挑眉:“但愿,小子们莫辜负了朕的苦心。”且说,从永安前殿退出,崔浩虽未言语,但却与拓跋余保持着肩并肩的态势。这让拓跋余微微有些不适。他刻意放慢步伐,但见崔浩也缓了下来,心中不免有些愠恼。忖了忖,拓拔余轻嗤一声:“如果小王没记错的话,杨文德招诱的氐人归附一事,已然发生好些日子了。不知崔司徒为何今日才迟迟报来?”“因为晋王不幸,臣来不及……”崔浩笑意微微,温声道,“自然,也因为吴王今日会被召见啊。”他话里藏针,却又锋芒半掩,拓跋余颇为意外,怔了怔,才笑道:“可惜,小王却让崔司徒失望了。”“不不不,吴王所说的,都是自己的亲见亲闻,一丝不错。就像是微臣,说的也都是实情。”“是实情没错,但却不是所有的实情吧?”拓跋余摇摇头,拱手作别,“小王还有事儿,要先行一步了。”“殿下千岁。”崔浩行礼如仪。拓跋余身形昂藏,但却很快隐没于楼角处,可见其行速之快。崔浩耸耸肩,心道:所有的实情……什么是实情?实情是,太子斥责他崔浩越级任才;他也讽刺太子用人唯亲,连仇尼道盛、任平城这样的无名小辈也用。“仇尼道盛,徒河人,祖上三代,无一人称官为吏。任平城,定州人,曾为李顺府中的宾客。李顺何等人?大魏的叛徒。”此刻,崔浩低声自语,重复的正是他与太子争执那日的词锋。当日,崔浩便想来参他一本,但晋王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猝死了,故此他才忍耐不发,择日来告他御状。只没想到,拓跋余与太子并不十分亲热,此时却毫不添油加醋,看来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平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