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雨夜路滑,幼女嚎哭惊扰到了马和赶车的人,以至在林中滑下山崖,差一点便是车毁人亡,对不对?”
常渊抬起头,带着布帛的面上似有冷冽的光,硬生生让桑晚急速跳着的心跳平静下来,她深呼几口气,“……是,你要说什么?”
“有人为此自责多年,心里日日折磨,甚至希望那夜里,死的是自己。”
“但若本不是如此呢?”
常渊缓缓松开手,将腿盖好,送入薄被之中。又拿出帕子细细擦拭着手上的药膏,一点一点,慢条斯理,任她自己想明白。
桑晚几乎要被他这几个字惊到,“什么……什么本不是如此。”
她不会记错。
五六岁的孩子已然有了记忆,她记得自己被阿爹抱上车,阿娘随后上了来。家里不曾收拾多少行李,马还是临时从车马行加价租来的马,一切都在记忆里那样明确,她不会记错。
后面发生的一切过于撕心裂肺,以至于过了将近十年,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被阿爹掩埋的,已经成型了的妹妹。
她唇色有些发白,“我不会记错。”
“是不会记错,”常渊道:“但若有些东西,你本就不知呢?”
“譬如,你的阿爹阿娘可曾告诉过你,为何要从雁城那样繁华的地界,搬到此处深山中来?”
常渊静静开口。
桑晚看向他:“那是因为我阿爹得罪了人,得罪了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精明虚伪,干了太多阴私事的高门大户!”
她的气息再难平稳,常渊按住她的手背,轻拍几下。
“所以,你也不知当日你们一家的身后,是否有那些人派来追杀的家丁了?”
桑晚急速地咳了起来。
她风寒未愈,前几日咳得更狠,蔡氏摘了梨给她熬汤才好了些。今日往日之事重提,让她又一次剧烈咳嗽,好似要将自己的心脏都咳出来。
常渊为她拍着背,听她一点点,从喉头挤出声音。
“你、你是如何知晓这些?可有依据?”
“此事怪我唐突冒昧。”
常渊松开手,让她自己平复心情,站在她榻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夜听了桑娘子那番话,心中慨叹。”
他轻言道:“于是便去问了伯母。伯父伯母二人都以为桑娘子当时年幼,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愿将当年往事一遍遍诉说,便隐了下来。你又早早知事,愧疚自责多年,从不开口旧事重提。”
“明明都惦念着对方,想要对方心无忧愁,”他道:“却又让自己心里那样沉重。桑晚,这不是好事。”
“当时……”
她也恍惚起来。
那时的痛对她来说有些太过惨烈,满是鲜血、污泥,倾盆的雨水不要命地砸。直到多年以后,那夜的雨还是她噩梦中会出现的场景。
她爹行医救人,医术了得,便难免会遇到些家中情况复杂的。当年不过是撞破了些大户人家的丑事,自家躲了出去还不够,竟要、竟想要他们一家的命!
她抓住薄被,泪水从眼眶滚了出来。压抑着并不平静的呼吸与心跳,指尖收紧。
“那晚的惨事,你是唯一一个健全活下来的人。”
常渊开口:“或许也正是因此,心中早有愧疚,直到现在。”
在罗胥君的口中,五六岁前的她爱美爱玩,喜欢漂亮珠花,喜欢新鲜玩意儿。当时桑家家境也不错,生活自在又随性,也不缺女儿家的规矩教养,是极可爱的一个小娘子。
如今的桑晚,沉稳有余、端庄有余、和善有余。
偏偏少了自己的几分真实,面对着旁人体面周到,偏生对待自己总是敷衍过去,难说没有当年之事的影响。
罗胥君只当女儿是从雁城搬来山里才性情大变,却不想是因为那夜的惨事。
“其实这些……”
桑晚的泪水停歇几分,抬眸看向常渊。
他静静地等着她流泪,让她的泪水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宣泄,并不因她的软弱愧疚而厌烦,只是拿来了帕子,递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