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幕里,伊索尔德的出场始于第二场。伊索尔德急急赶来,呼唤着“特里斯坦,亲爱的!”,但得到的是特里斯坦最后那声如游丝般的回应——“伊索尔德”。带着甜蜜的微笑和无限的憧憬,特里斯坦死在伊索尔德的怀中。
这是真正生离死别的一幕。
十多年前读过一篇文章,其中讲到莫德尔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第三幕里在特里斯坦唱到“伊索尔德”那句后唱的“啊!是我!是我啊!亲爱的,起来!听我的呼唤!伊索尔德的呼唤!伊索尔德来了!”中的那声“啊!”时,“胆敢违背歌剧舞台传统,用疲惫沙哑的哽咽来演唱”。开始以为这种处理方法真是莫德尔的独创。后来版本听多了,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故弄玄虚,因为几乎所有的伊索尔德的演唱者,都是如此来唱那声“啊”的,而并非是莫德尔的独创。就是说,那一声必须这么唱!
我常常会从这句开始一直听到全剧结束。“伤口?在哪里?让我来治愈它。让我们一起享受黑夜!不是那个伤口,那个不是致命的伤口。我们现在一起,去熄灭那生命之火。让你的目光暗淡,让你的心得到安宁。我感觉不到你一丝的呼吸。我漂洋过海,勇敢快乐地赶来,想要嫁给你,可是却只能悲伤地站在你面前。太迟了,你这可恶的!为何你要如此严厉惩罚我?为何你全然不顾及我的悲伤?我能向你诉说我的哀痛吗?就一次!一次啊!特里斯坦!啊!听!他醒了!亲爱的!”
伊索尔德的唱,撕心裂肺,最后昏厥在特里斯坦身旁。按尼尔森的说法,伊索尔德到这里已经死去。由此我觉得,随后马克王的上场,梅洛特和库文纳尔的死,以及马克王那段痛断肝肠的悲鸣,都只是为了引出最后那段《爱之死》。用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来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伊索尔德的情死类似于那段“投坟”,而《爱之死》则好比最后那段“化蝶”。
关于聆听全剧终场那段摄人魂魄的《爱之死》,先作两点“提示”:第一个提示为瓦格纳本人所作。在终曲《爱之死》之前,瓦格纳(在歌剧脚本中)提示到:“伊索尔德凝视着特里斯坦的躯体(尸体),神情愈来愈欣喜,茫然而不知周遭的事情。”而当全曲终了,瓦格纳再次提示:“就仿佛是升华,伊索尔德慢慢倒下,依偎在特里斯坦身旁。观众们悲情难已,深感怜悯。”第二个提示则来自于毕生在歌剧舞台上演唱伊索尔德达209场的瑞典女高音歌唱家尼尔森。她说,“爱之死”写的并非伊索尔德的死——她在前一场景中已经死去——而是伊索尔德的升华。她看着面前的特里斯坦,微笑着西赴极乐世界……我相信,任何一个伊索尔德在演唱“淹没,沉醉,迷失——终极的喜乐”时,都会感到自己离天国已近在咫尺。
听《爱之死》有两种方法:第一种:前奏曲,加上《爱之死》。这是音乐会上常用的演出方式,不少唱片中也是这么编排的。另一种,从《爱之死》的前一段开始听。一般来说,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全剧录音中,最后那段《爱之死》是单独成为一段的。也就是说,听《爱之死》必须经由前一段音乐(歌唱)进入。如果时间充裕,则可从伊索尔德上场“啊!是我!是我啊!亲爱的,起来!听我的呼唤!伊索尔德的呼唤!”那段开始听。也就是说,听《爱之死》不能只听《爱之死》,你必须先要进入“爱之死”特定的情感氛围,让自己的身心都做好足够的准备。尼尔森曾这样说过:进入“爱之死”的特定情感氛围,专注聆听前奏曲的音乐必不可少。“每当我开始聆听前奏曲时,我的胃就会抽搐,心跳会加速。”对此我深信不疑。即使是听过数百遍的《爱之死》,每次再听《爱之死》时,我的身体依然会随着音乐、歌声而颤抖,胃时常会出现瞬间的**。
《爱之死》开头几句“他的微笑,多么温柔;他的眼神,多么甜蜜”,伊索尔德的沉吟飘浮在弦乐组低音的颤音上,而随着旋律音调的逐渐盘旋上升,蕴含焦躁不安的音符,强度越来越大。弦乐组的高音区也扬弃了先前的沉寂,音乐转而进入了意乱情迷的境地。此时,木管乐器吹奏出一个装饰性的动机,随后又由伊索尔德的声音再现,时断时续地分布在整个管弦乐队中。
“难道只有我才能听到,在这福佑的哀伤中,欣喜而温柔的旋律?在萦绕不绝的回响中,他那轻柔温存的声音?”又回到了乐曲开头的旋律,但是能感觉到旋律的力量和与之相随的情感在逐渐积聚。随着和谐的音乐与押韵的歌词如影随形地重复,再现,伊索尔德失去了“节制”而进入陶醉与忘情。由此,随着逐句上行的半音,“我能呼吸?我能聆听?我能痛饮?我能置身其下,让这甜美芬芳带走我?”这一连串的询问,使伊索尔德的情感再次积聚并向上攀升。而在就要达到顶点时,突然停止,转而急切地下滑,重复原先的旋律主体式样。但是你凭直觉就能意识到,这是在为“最后的冲刺”积聚最后的能量。终于,伊索尔德的歌声渐缓渐强地拉长,直冲最后的“在那澎湃涌动的波涛之上,在那激**我心的回响之间,在那广袤的寰宇气流的呼吸之中”,之后,“淹没,沉醉,迷失——”,乐速渐缓,乐句下潜,直至“终极的喜乐!”,伊索尔德的歌声终止于凝固,宁静,死寂。
我常常会主观地认为,任何一位能在歌剧舞台上演唱德国歌剧,尤其是演唱瓦格纳歌剧的女高音(包括女中音)歌手,一定会希望在自己的歌剧演艺生涯中,能在舞台上唱一次伊索尔德,唱一曲《爱之死》。如果实在不行,那至少在录音室里录一段《爱之死》。不然,定会抱憾终生。我坚信,《爱之死》完全具有这般魅力和魔力!
昆德丽(《帕西法尔》)
我很早就开始听《帕西法尔》,但是真正听全这部作品却是近几年的事。长期以来,我只是沉醉于这部作品中大段大段的男低音唱段和那些庄严、神圣的合唱段落,忽略了这部乐剧中唯一的一位女性昆德丽。
而如今,我认为昆德丽是瓦格纳笔下的“终极”女性。昆德丽是瓦格纳创造的最为复杂也最为丰富的女性,也是最现实的女性。瓦格纳写出这样一个女性,表明了他对复杂而丰富的人性的认知。套用尼采的话,就是“人性的,太人性的”。
瓦格纳在其他乐剧作品中刻画的女性,多多少少带有他个人的理想色彩,就是说,是他希望中的、理想中的女性,至少在某些方面如此。而昆德丽则是他在一生经历了无数的爱和感情纠葛之后,写出的他认为的“最真实的”、“最现实的”女性。当然,这是他以男性的眼光来审视女性,审视女性对情感、对爱、对两性关系的看法,以及女性的精神世界后得出的某种结论。
瓦格纳在其最后一部乐剧作品中刻画了昆德丽这么一个女性形象,多少表达了他对爱——那种绝对的爱,无上之爱——的某种失望。
瓦格纳一生颠沛流离,但是生活得并不穷困潦倒,原因之一是因为“遇上”一个又一个爱他并对他慷慨相助的女人(以及背后的男人)。他那一次又一次的爱,轰轰烈烈,却绝对离经叛道。即使是在与科西玛的爱“修成正果”之后,他依然还在做着浪漫的温情的“爱之游戏”(如他对葛吉耶的爱)。
虽然瓦格纳创造的昆德丽这个女性是如此丰满、如此复杂,但是要体会到这些丰满和复杂,却大都只是在一个个“瞬间”里。某一方面的特质或个性,往往只是通过简单的一句唱来表现,真有“稍纵即逝”之感。
在第一幕里,昆德丽作为魔女和异教徒出现,但是她为救治安福塔斯——这个被她**而误入克林索尔的魔幻花园,被克林索尔夺去圣矛并被圣矛刺伤的圣杯武士首领——而殚精竭虑。此外,她也是一个“旁白者”:引出帕西法尔身世的人——古内曼兹和众武士对这个射杀天鹅的鲁莽青年一无所知,而这个鲁莽青年对自己的身世,甚至姓甚名谁也都一无所知。
第二幕第一场景,交待了昆德丽与克林索尔的关系,以及昆德丽内心的痛苦与渴望。从帕西法尔来到魔幻花园到这一幕终结,瓦格纳把昆德丽完整地呈现给了我们。
至于第三幕,如果不是看现场演出或是看录像资料,那么你可以忽略这个人物的存在。因为瓦格纳不让她出声了。她成了一个道具。
那么,昆德丽的丰富、复杂与真实性何在?她是个“作恶”的女人,起码是“助纣为虐”的女人。她**诸多的英雄(应该不只是安福塔斯和帕西法尔),把他们诱入克林索尔的魔幻花园,用美貌和情色引诱他们,使他们甘心“束手被擒”。安福塔斯就是因此而被“废了武功”,圣矛也被夺走,自己还受了不治之伤。
可她又是行善之人。为了治疗安福塔斯的伤,她跋山涉水,到处寻找疗伤之药。她看穿了男人的本性。对那些经不起女色**的英雄们,她轻视,嘲笑,瞧不起。但是她又希望、渴望有真正的英雄来爱她,拯救她。
有一种看法,认为昆德丽这个人物角色在内在气质上有一些“****”——主要表现在**众英雄时。不过我倒是没有感觉到这点。我觉得昆德丽对众英雄的**是“实实在在”的,抽象来说,完全是女性对男性的“**”:首先,昆德丽作为女性,对男性的英雄性存有崇拜与渴望。她渴望自己所爱的男子和爱她的男子是英雄。这一点,无论她是被克林索尔的魔法所控制而去**帕西法尔(当然也包括安福塔斯),还是作为一个普通女性对英雄的渴望与追求,都是“同时”存在的。她把爱当作是对自己的拯救、最后的救赎。
昆德丽还希望,她爱的男子抑或爱她的男子,是纯洁的。身体纯洁,心灵纯洁。甚至应该纯洁到傻的地步——纯洁的愚者;愚蠢的洁者。在昆德丽眼里,一个纯洁的傻傻的帕西法尔是可爱的。不是吗?女性难道喜欢心计很重、斤斤计较,甚至是狡猾奸诈的男性吗?
昆德丽清楚女性的爱的力量。但是她并不希望她以女性的美貌、女性的爱之吻去征服的男性——英雄的男性,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不是吗?女性难道会真正喜欢一个没有情趣,不解风情,不会讨女性喜欢的男性吗?然而在征服了英雄的、纯洁的、拥有权力的男性之后,昆德丽又(或多或少地)对他们表示出了轻蔑。她在内心(甚至不只在内心,而是表露无遗地)蔑视、藐视被她的美貌、感情乃至爱情所征服的男性。她嘲笑他们:嘲笑那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们。她还蔑视他们的所谓信仰;蔑视他们引以自豪的丰功伟业。因为在她看来,能被美貌、爱情、欲望征服的男人,都是羸弱的。她真正希望得到的真正的英雄;真正希望的是自己被征服——被真正的英雄所征服所拯救。是啊,男人征服世界,而女人,征服男人。
所以我斗胆认为,其实昆德丽很清楚,她的渴望是无法满足也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因此她真正渴望和在意的,只是片刻的爱恋、片刻的温情。在昆德丽看来,只有女性的爱,才使男性的存在具有意义;而离开了女性的爱,男性的骄傲、男性的英雄性就只是自高自大、自我膨胀而已。神性更是无从谈起。
从歌剧——戏剧的角度来说,《帕西法尔》第二幕的音乐是全剧中戏剧性最强,因而也是最具歌剧特质的部分。其中最感染我的即是昆德丽和帕西法尔的“对手戏”。在第一幕里,昆德丽的唱段不是恶声恶气,就是有气无力,再不就是歇斯底里的怪叫。而到了第三幕,除了那声怪叫(按说应该是呻吟)和那句“让我效劳,让我劳作”外,瓦格纳再也没让昆德丽出声——而只有形体动作和面部神态表情。
第二幕开始部分克林索尔和昆德丽的“对手戏”,其“重头”是克林索尔。至于鲜花少女和帕西法尔的那段音乐,其视觉效果也要好过听觉。而从昆德丽那一句“Parsifal!-Weile!”(“帕西法尔,别走!”)到第二幕结束,是应该一口气听完的。这里有《帕西法尔》中最美最动听的女声唱段,而这美妙的、极具人物个性的、展现出强烈而纷繁的内心情感的歌唱,往往都只在一句半句的歌唱之中,就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我以为,这就是瓦格纳的本事!这就是瓦格纳非凡的创造力之所在!而对任何昆德丽的演唱者而言,这绝对又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所有内在精神世界的“转换”,是完全需要歌手通过自己的嗓音及歌唱技巧来完成的。而且这一切的“转换”往往是在昆德丽一句、半句的演唱中就得以完成。
“Parsifal!-Weile!”一个光彩夺目的昆德丽自此出现在了我们的听觉(和视觉)中。我觉得,如果能从“帕西法尔,别走!”这句里,听出昆德丽对爱的渴望,听出昆德丽对帕西法尔的温情,听出昆德丽对这个英俊的傻小伙子的**,那么这个昆德丽就可以算唱成功了三分之一。接着昆德丽向帕西法尔讲述了他的身世,特别是讲了他的母亲因为思念他而深陷悲伤致死,令帕西法尔体验到了悲伤、感到了悔悟。这段唱虽然是昆德丽在描述帕西法尔的母亲,却也完全唱出了昆德丽的母性形象——温暖、慈爱。
而当昆德丽对帕西法尔说——
真诚忏悔的告白,可以终结你的罪恶感;
亲身体验,用心理解,你会增长智慧。
我要让你体会贾姆雷特深陷爱河时被心中燃起的**拥抱的感觉。
这感觉赐给你生命和活着的意义。
为远离死亡,不再当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