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鲲化鹏
《庄子》以鲲化为鹏的神话开篇,其壮志凌云的气势、恢弘广阔的意境为历代文人所称颂,寄托了无数文人羽化成仙的理想,贾谊的《服鸟鸟赋》、李白的《大鹏赋》都曾受其影响。中国文人基本上会赞同大鹏神话是追求高远理想、企望超凡脱俗的象征,而对于西方人来说这个意象原型的意义并不尽然,试举原文和翟理斯的英译来说明:
原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22]
译文:Iherhereisafish,calledtheLeviathan,manythousandliihisleviathaoabird,calledtheRukh,whosebaythousandliihamightyeffortitrises,anditswingsobscuretheskylikeclouds。
Attheequinox,thisbirdpreparestostartforthesoutherheCelestialLake。AndintheRearvelswereadthatwhentherukhfliessouthwards,thewaterissmittenforaspaceofthreethousandliarouhebirditselfmountsuponatyphooofhousandli,fhtofsixmonths’duration。[23]
原文这一段文字简练而意象丰富,意境奇雄壮美,妙笔天成。鲲鹏之“大”、鹏举之“高”、海运之“远”,其视角开阔、气象豪迈。从“大”字的字形来看是张着双臂的人,其“视象”宏阔。从“声象”上来看,原文长短句交错,节奏缓促有致。从“意象”上看来,“鲲化为鹏”有超凡入圣的美感。鲲化为鹏完成了从北冥至南冥的迁徙,北面象征阴,南面象征阳,鲲化为鹏的转变也可解读为从黑暗走向光明。天池,中国古人崇天、敬天,天池可看作是仙境的象征。
翟理斯的译文中,“鲲”置换成了“利维坦”(Leviathahan)出现在《圣经·约伯记》中,据书中描述,它是一条巨鳄,拥有坚硬的鳞甲,锋利的牙齿,口喷火,鼻冒烟,心如石,刀枪不入,令人生畏。在基督教中利维坦是恶魔的代名词,《圣经·旧约》的《诗篇》中第七十四章,描述上帝的创世之功时有:
你曾用能力将海分开,
将水中大鱼的头打破。
你曾砸碎鳄鱼(Leviathan)的头,
把它给旷野的禽兽为食物。[24]
可见,在《圣经》中,利维坦是上帝的对立面,是恶魔的化身。据加拿大批评家弗莱的研究,海中怪兽除了表现为龙的形象,还转化为鳄鱼、鲸鱼等其他海洋恶兽的形象——“利维坦”是其通称。从华兹华斯诗中的“巨龙”到麦尔维尔小说中的“白鲸”,都是这同一原型置换出的变体。[25]从审美心理来看,西方文化中的“利维坦”(Leviathan)是一种应该被杀死的阴险的动物,而“鲲”在庄子的寓言中是正面的形象。西方读者的心目中兴风作浪的怪物海兽之意象与《逍遥游》中象征超越的“鲲”的意象相距甚远。
原文中,鹏“怒而飞”,这里面的“怒”指“振奋”,可见鹏展翅冲天的力量,而翟理斯的译文是鹏飞费力(withamighteffortitrises)。“其翼若垂天之云”意指其壮美,而并非是其翅膀遮挡了天空(itswingsobscuretheskylikeclouds)。“抟扶摇而上”言高飞速度之快,而“乘台风”(mountsuponatyphoon)似有带来灾难的前兆。
除了“鲲鹏”的意象之外,翟理斯也尽量用英文的“对等词”来翻译其他的动植物意象,试抽取《逍遥游》中的几个“意象”的英译来说明:
表4-1翟理斯《逍遥游》译文中鲲鹏等意象的对等词
原文的意象是庄子心中营构之象,即“虚象”,可能在自然界有其原型,也可能只在神话中有其原型。庄子取“象”的用词是特别的,他没有用“大木”和“龟”等现实世界中的用词,尽管这些词在其他篇章多次出现。他用“朝菌”和“大椿”等词是为了表达某种特别的意味,可能是为了应和前文“鲲化鹏”的神话气氛,暗示读者在讲神话,不必按字面意义的真实去理解原文,这为想象提供了空间,在审美层面达到了巅峰。当读者心里意识到在讲神话时,第一反应就是分析能力的松弛。当心灵的分析功能静止后,“童心”出现了,“童心”更有助于体味文学作品中的审美特质。通过回译,可以发现翟理斯的英译用词并未体现出原文选词的用心,译文用词都是自然界的普通动植物名词。通过对比原文和回译发现,它们的指称意义相同,但它们的情感意义却是不同的,原文的情感意义强,而回译的概念意义强。这意味着不同词语的运用带给的读者暗示不同。
(二)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的寓言出现在《齐物论》的篇末,为历代的注家和论者所关注。后世的文人墨客也常在诗文中引用这一典故,来寄托情思,庄周梦蝶的原意历经数代已有流变。庄周梦蝶的寓言前面,同在《齐物论》篇的还有另外一个“大圣梦”的意象也需要注意,因为这两个“梦”的意象可以互相阐发。“大圣梦”的表述如下: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26]
《齐物论》篇的义理有助于理解这两个“梦”的意旨。《齐物论》篇质疑世俗的价值,所谓齐梦醒、齐是非、齐生死,是指从“道”的高度来看,世俗的分别微不足道。“大圣梦”出现的语境是在丽之姬的故事之后。丽之姬刚被迎娶到晋国时曾涕泣沾襟,等到进宫与大王同食美味、同享乐,则后悔自己当初哭泣。这个故事具有讽刺意味,故事中要表达的意旨在“大圣梦”中已言明,即“愚者自以为觉”。愚者不觉,所以世人以为自己清醒不一定是真的清醒。庄子以寓言引起读者反思世俗的价值标准。
蝴蝶梦出现在《齐物论》的结尾,“言有尽而意无穷”。主体与客体两分是世人的见地,而主客一体是圣人的见地。清醒时的思维是主客两分的,而睡梦的意识中庄周与蝴蝶是浑然一体的,所以庄子认为“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才可以与“得道”的圣人见地相类比。《庄子》内篇中一以贯之的主题是对世俗的精神超越,他认为“天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状态接近“道”。庄子以“物我两忘”的梦的境界来类比得道之主客一体的境界。“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尽管是以问句的形式出现,并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种反问,召唤读者去进入梦境中物我同一的状态。他不关心谁变成了谁,他关心的是在梦中的那一刻,他的精神超越了世俗,真正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进而证明梦也许是一种大觉悟,他把这叫作“物化”。“物化”,郭象在《庄子注》中解释为“死生之变”;成玄英疏中为“物理之变化”;陈鼓应释义为“物我界限之消融,万物融化为一”。从《齐物论》篇的义理看来,陈说最契合庄子原意。
庄周梦蝶的寓言也引起了西方学者的广泛讨论,例如爱莲心的《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中不仅讨论了蝴蝶的隐喻意,还修改了庄周梦蝶寓言的逻辑顺序[27]。翟理斯翻译的庄周梦蝶在西方比较有名,也容易引起歧解:
&ime,I,gTzǔ,dreamtIwasabutterfly,flutterihither,toallisaerfly。Iwasslyoffollowingmyfanciesasabutterfly,andwasunyindividualityasaman。Suddenly,Iawaked,andthereIlay,myselfagain。NowIdonotkhenamandreamingIwasabutterfly,orwhetherIamnowabutterfly,dreamingIamamaweenamanahereisnecessarilyabarrier。Thetransitioempsychosis。[28]
翟理斯的翻译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叙事者,从回忆的口吻叙述自我完成“轮回”(Metempsychosis)的过程。事件发展按照由始到终的时间顺序分成了从前做梦、突然醒来、醒后疑惑三个步骤完成。叙述的时态有两个:一个是做梦时的过去时,一个是梦醒后感到疑惑的一般现在时。翟理斯的解读是“从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变成了蝴蝶,当时只意识到自己是只蝴蝶,而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人。醒了之后,发现躺着的自己。现在,我疑惑当时我是一个人梦中成了蝴蝶,还是我是蝴蝶梦中成了人”。如果单纯把翟理斯的翻译当成对蝴蝶梦这一典故的说明是可以的,但是当这个译文置身在《齐物论》全篇的语境中时,这个解释与道家的审美观出现了分歧。
原文的叙述视角是一个全知的视角,并不是第一人称的“我”,也不是第三人称的“他”。“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这句是沉浸在睡梦中庄周和蝴蝶合二为一的状态,并非像翟理斯的译文能清醒地区分“意识”与“无意识”的理性的回忆。“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此句虽然是以问句出现,但并不能作为疑问句理解,因为庄周并不是在疑惑是自己做梦还是蝴蝶做梦。事实上,他并不是在区分哪个状态更真实,而是认为两个状态是“齐同”的,它们也许是同等真实的,也许是同等不真实的。“蝴蝶梦”与前文“大圣梦”想表达的义理是统一的,即质疑世人的价值观。世人自以为“觉”,其实是“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庄周梦蝶的结尾是《齐物论》全篇的一个隐喻,取消“梦”与“觉”、“物”与“我”的分别,从而达到齐是非、生死等二元对立的范畴。翟理斯的译文中,回忆的叙述方式时刻提醒着“我”作为理性的个体存在。过去现在,我蝴蝶,意识无意识,醒梦这些二元对立的范畴在西方文化中有清楚的优劣之分,这恰是《齐物论》的篇旨意在否定的差别。
译文中渗透着科学理性价值观的不只是翟理斯,另一位译者理雅各对庄周梦蝶的寓言也有自己的见解:
在本章末尾,我们作者的不可知论(agnosticism)达到了顶峰。所以人类的经验被说成是个“梦”或“幻想”。说别人在做梦的人不知自己也在做梦。有评论家发现这种说法和佛家的意旨“人生如梦幻泡影”想似。文章结尾庄子做梦他是蝴蝶。醒后又意识到自己。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他又说两者必有分,却没说明分别是什么。他是否做梦他是蝴蝶和失去了自己是庄周的身份意识?我不这样认为,人可能在疯狂的状态失去意识;但Young的话作为证据不充分,他说“梦中,思想在幻想的迷宫中,发了疯”。当做梦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没有时空的概念,但我们对自我身份的认识却不会失去。[29]
从这段话中可见理雅各质疑段落中的问句“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并引Young的话来证明做梦的时候,我们对自我身份的认识不会失去。他以一种科学的态度来质疑的是这个“梦”的真实性。梦的寓言在科学领域不具有真理价值,却在艺术审美领域具有真理价值。蝴蝶梦是一种象征和隐喻,庄子并不意在表达某种科学上的真实性。理雅各以科学实证的姿态来检验文学作品的修辞表明他没有真正读懂《庄子》。作为审美接受主体的他在审美心理上与作品之间是有隔膜的。
蝴蝶梦的结尾之“物化”在《齐物论》的语境下被视为一种升华。从审美心理的角度来看,由于华夏祖先以农耕为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他们崇拜自然,认为自然繁育万物,人与自然万物同样禀受天地之精气而生,人与万物是可以互相转化的。[30]西方人的观点多认为动物是比人类低一级的。人类的主观能动性是人类高于动物的表现,动物只能被动的顺从自然,人类可以征服自然,“物化”是一种“降级”。瑞士汉学家毕来德就曾经说过“在我们的头脑中有一个阶序分明的图式:在下面是动物,它们服从于本能;在上面是人,具有理性,而对于这一特长,他可以或好或差地加以使用;而在最上面,则是纯粹理性、先验的实在、精神的领域等”。[31]当理雅各把“物化”翻译成“TransformationofThings。”的时候,他就把“人”降级为“物”,西方人的心里不会有美感产生。
《庄子》在蝴蝶梦中偏好于书写亦真亦幻的意象。他认为睡梦中人更接近本真。他所生活的乱世中的人们已经异化了,蝇营狗苟于功名利禄,患得患失,人被身外之物所役,这样的人生没有安宁的心境,没有自由的情志。《达生》篇描写“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如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32]这个“醉”的意象与“梦”的意象相似,是一种无忧无惧的心理体验的重现。
从心理学方面来看,他以“梦之饮酒”、“梦之哭泣”、“为真”(刘凤苞《南华雪心编》)的认识,却具有一定的真理性。因为人们在意识清醒时,大脑思维活动是按照一定的逻辑程序进行的,是非得失等常规观念总会出来干涉任何非理性的越轨思维,以致随时可能出现各种扭曲人类本能思维的虚假行为。梦境则是人们的自觉意识受到抑制,本能无意识得以充分活跃的结果。它不受人为理性的干涉,较多地表达了原始人类和自己婴儿阶段所遗留下来的那种天真无邪的情感意识。叔本华所谓“真实而悠久者必源于无意识”(《悲观论集》),龚自珍所谓“童心来复梦中身”(《己亥杂诗》),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吧。[33]
弗洛伊德认为:“清醒状态的特征是思想活动以概念而不是以意象表现出来,梦则主要是以意象进行思维。”[34]庄子的创作以“象”思维主导,而《庄子》的接受者们通常以概念思维为主导去阅读,所以会造成审美接受上的“隔”。格拉克在他的《边读边写》当中曾经写道:“几乎所有西方的思想家、诗人都偏好那些会让人联想到‘清醒’的,也就是说,偏好精神与世界分离的意念和比喻,而同时又几乎都一贯地忽略了那些关于……入睡、融合的意象。”[35]这话道出了中西方的审美差异,中国的哲学、文学作品中偏好“物我交融”的意象,这与中国传统中“天人合一”的理念紧密相关。
(三)神人与真人
神人是庄子塑造的理想人格的象征,“神人”意象最早出现在《逍遥游》篇,他居住于藐姑射之山,外貌是“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他没有物质上的欲求,因为他“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无待”而自得。他不受空间的束缚,能“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神通广大,“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神人是庄子塑造的一个不需要外求、摆脱了一切人间束缚而真正达到逍遥的典型,他与造化同游,在形体和精神上都达到了永恒。
“神”在汉英字典中对应的英语词是“divine”。翟理斯把“神人”翻译为“divineman”。“divine”的词意是“tod。”[36]《逍遥游》中的“神人”是离群索居的“得道成仙”之人,与西方的“上帝”不同。葛瑞汉以“daemoni”来译“神人”也不恰当。“daemonic”的词根是demon,源自希腊语“daimon”,意为魔神。中古世纪的基督教教会,为了排除异教的神祇或灵魂,而将他转变为地狱的恶魔。“demon”也用来指服从路西法引起天界战争的下级天使。
理想人格的象征除了“神人”外,还有“真人”。
原文: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