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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都翠微峰二02(第3页)

我们不知道伯子当选择之时是否感到过痛苦,但有一点是确实的,即伯子因有这一“出”,后世的“遗民录”上没有了他的名字;而有魏伯子在“九子”之内,易堂也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遗民群体”。对于本书而言,伯子此“出”的确意义重大——其人所从事的活动,复杂化了“易堂”的性质。

我以为对于这类身分问题,看重的或许更是后人,尤其在清代表彰明遗民的活动中。彭士望说陈恭尹因交游广阔而“为人所訾謷”,陈氏的态度是“任之”(《赠北田四子序》,《树庐文钞》卷六)。即使不能超然于毁誉之外,伯子对于自己身后是否能入遗民录,未必真那么在意,尽管他确也曾反复陈情,申述他“应世”的不得已。伯子有诗曰:“海国干戈正未休,书生仗策几时投。伪朝李密惭忠孝,江左夷吾老寇雠。”(《署中月夜登楼怅然之作》,《魏伯子文集》卷八)伯子的心事,也惟在诗中,有曲折的透露。

在事后的追述中,伯子的选择被一致解释成了作为长子,为了宗族利益的牺牲。这一解释被不断复述,证明了诸子对问题的严重性的了解。他们说,伯子的作为,有大不得已者。那时宁都局面混乱,即使如易堂这样“结砦而居”者,也“科重饷,祸且不测”,正因了伯子“独身冒险阻,任其事,屡濒于危”,翠微峰才得以保全,自此,隐居的诸子及族人亲戚,“倚伯为安危者三十余年”(《先伯兄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据邱维屏所辑《魏徵君杂录》,“三魏”之父魏兆凤当初也并不反对长子的游幕,只是当“长子偶得当事所馈金,进以奉”时,这父亲“坚不纳”而已。

由叔子写给方以智三子的书札看,“三魏”的上述分工,是自觉的生存策略,兄弟三人必定有过仔细的谋画、商议,决不像叔子记述的这样简单。明清易代过程中,即使参与过抵抗的士人,也会面对如“三魏”这样的再次选择——在最初的**之后,选择此后的人生。于此又有士人的歧途。伯子原富于智谋。叔子说他的兄长“人情当世之故,深炼熟识,入于毫芒”(《伯子文集叙》,《魏叔子文集》卷八),本来就是幕府人才。他的死绝非无可避免。在发生于明末至清初的漫长对抗中,他不过被轻易地当作了供奉祭坛的牺牲而已。

关于伯子的死难,叔子、季子都一再述及,大致的情节是,到康熙十五六年,韩大任仍在宁都、乐安一带顽抗,伯子受哲尔肯之命前往招抚,未曾料到的是,他动身后,清兵突然合围,韩大任怀疑伯子出卖了自己,拒而不见,“始以幽囚,终遭毒刃”(《与顾袁州书》,《魏季子文集》卷八)——在易堂同人看来,重演了楚汉相争中俪生的故事。至于韩大任,则于康熙十七年入福建到康亲王军前投降,江西一带的战事至此结束。

伯子的作为及他的死,作为易堂的一处创口,引发了持久的隐痛。伯子的清白已成为易堂诸子当着面世时不容回避的问题,而为其洗刷,则被视为这一群体(无论长幼)的伦理责任。关于伯子之死,易堂中人强调的,是桑梓的保全。他们说,伯子并非不知道此行所包含的危险,当着亲友极力劝阻时,他表示自己考虑的是救宁都“县民之生”(《众祭魏善伯父子文》,《邱邦士文钞》卷二)。叔子所记更为具体,说他的兄长赴韩大任营之前,写道:“两兵相交,死者千万。且吾乡**已久,秋深冬至,民无衣被,何以为生,吾何惮此一行为!”(《祭伯兄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邱维屏也说伯子“舍生以救千万人之生”(《众祭魏善伯父子文》)。曾灿甚至比伯子于鲁仲连,说:“当时吾友去,亦似鲁连情”(《过聊城县追悼魏伯子》,《六松堂诗文集》卷五)。伯子的一往而不返,在诸子事后的追述中,被渲染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易堂故事”中的有些情节,曾被不同的人或同一个人反复陈述,如魏叔子、彭士望的相遇,如伯子之死。这些被反复陈述的片段,无疑有某种关键意义;经由陈述,确也像是构成了易堂历史的关节点。诸子有关伯子之死的陈述,主旨在为其人洗刷,代其剖白心迹。伯子之死,显然不仅被作为家族、群体的事件,因而才有了那种“面对公众”的言说态度,也更令人感到了士人于乱世立身之难。非设身处地,努力去理解遗民一族的道德生活,明白进退出处在当时的极端敏感性,才听得懂易堂中人的那些辩护、哀诉。

但我也仍然注意到,关于伯子的行为,传世的《草亭文集》中没有任何表态。你尽可以想象彭任既不肯苟同,又不愿立异,于是就在他所在的角隅沉默着。

至于伯子丙戌的一“出”用了为家族“存祀”的名义,实际动机则可能远为复杂,未见得不也因了用世冲动。如上文说到的,洁身固然是挑战,某种“自污”则有可能是更大的挑战。那个时期并不缺少被认为守身如玉的遗民,经得住最为苛刻的道德衡量,可比之以贞女烈妇;涉足浊世却又保全“清白”,却不是哪个人都敢于轻试。叔子、季子正以为他们的兄长选择的,是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最令伯子的亲人痛彻肺腑的,是那种死的惨酷。当遗体归殓时,“细验隐处,疮瘢迹皆是”(《先伯兄墓志铭》),以至伯子之子世杰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终因自虐而死,这也就是叔子所说的“二旬之间,父子并命”(《祭伯兄文》)。那年世杰不过二十三岁。

易堂诸子持久地体验着伯子被虐杀的余痛,这父子的血,不能不令他们自觉创巨痛深。

尽管李腾蛟已于九年前去世,而伯子对于易堂的活动并没有多少参与,伯子的死对于易堂,仍然有非比寻常的严重性。丁巳也像是个不祥的年头,由这一年起诸子死丧相继,终于使得易堂不再成其为易堂。

因了伯子的死,诸子与三藩之变的关系,愈加见出了诡异。康熙十五年梁份为韩大任向吴三桂乞援,十六年韩大任杀伯子。讽刺来得如此突兀与严峻,由叔子、梁份遗留下来的文字,你无法知晓他们对此是何种心情。伯子固然不应当遭此报,梁份、叔子何尝应当遭此报呢!或许真的如彭任似的置身事外,才称得上明哲?

乞援不消说为了复明,招抚则为保全民命。上文已经提到,在此期间诸子及其门人的努力,可能是在不同的方向上,背后有着士人(尤其其中的遗民)处清初之世的矛盾态度——既没有放弃“复明”,又力图“弭变”、“安民”。其实不惟伯子,其他诸子的心迹,何尝不也难明!

甲申、乙酉后的那段时间里,士人于出世、入世间所遭遇的伦理难题,所承受的道德压力,确也非平世所能想象。那是一种非常具体的、深入到了日常生存的困境,无关痛痒的后人,却像是只能抽象地论说,难以感同身受。鲁迅为柔石的《二月》作“小引”,说“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三闲集·柔石作〈二月〉小引》)。生活在三百年前明清之际的士人,无论是弄潮还是徘徊于岸边,“沾湿”几乎在所难免。叔子也说,“袖手则不仁,濡足则不知”(《与李元仲》,《魏叔子文集》卷七)。他似乎想自处于“不袖手不濡足”之间,而这“之间”的位置,又是多么难以确定。

但魏氏叔季确也不曾更深地卷入政治,也就不曾被“点污”,因而是更单纯的意义上的“志士”,更诗意的“志士”。方以智的感动于“易堂真气”,多少也应基于这一种比较的吧。在方以智、陈恭尹的眼里,魏氏兄弟确也应如一泓流泉,清浅得可喜。叔子的被时人以至后人目为“志士”,与其说由于他的行事,毋宁说因了他的表达。叔子的动人处,更在呈现于文字的对于志士人格的塑造,在他那富于感染力、感召力的性情,他的热忱与真挚。叔子并不曾经历过有如方以智、陈恭尹所经历的大苦难、大危机,这也使他能用了赤子式的眼神看世界,在人伦关系中,保持了一种单纯的态度。其间翠

《宁都三魏全集》

微、易堂之为屏蔽、保护,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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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不感兴趣于三魏间兄弟情的表达。叔子曾经致书彭士望,说自己与伯子、季子,“老年兄弟,旦夕不能暂离”,又说到兄弟三人“决计合葬勺庭屋内;或死他处,亦必启棺相就”,以便三人的“神明”即使死后也仍然能“相依”(《与彭躬庵》)。这更像是叔子的主意。叔子还说,“吾兄弟既定葬勺庭,便欣然有夕死可矣之意”,接下来的小小难题,是如何处置叔子之妇,因为这妇人决心从其夫葬在勺庭。于是就有了如下方案,即,倘若此妇死于山,即附叔子之左,“当勺庭之房,生时偕寝处”;倘死于山下,则妯娌们就葬在一处。叔子所希望的,自然是前者,说“虽然,祔吾为便”(《书伯子示杰、傚等疏后》,《魏叔子文集》卷一三)——不但对于身后是否兄弟在一处,而且对于夫妇是否在一处,甚至葬处与生前“偕寝处”是否对应,都很在意。由上述计虑的周详,可以相信至少叔子本人对此是认真的。这年(康熙十四年)距伯子之死,还有两年。

“情之至者,一往而深。”(黄宗羲语)叔子曾引了伯子的话,说“情者,天地之胶漆。天地无情则万物散,万物无情则其类皆散”(《耒湖诗集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叔子自己说“平生固不敢轻用其情”(同书卷一四《祭处士涂允恒文》),又说:“天下之害生于不及情,不生于过情”(卷一三《书计甫草思子亭卷后》),还说“生平于天性骨肉间,情至不可解”(《伯子诗钞引》)。其实易堂之聚,也赖有此“情”,并不止凭借了抽象的“道义”。

伦理经验到了深切处,不免要遭遇表达的困难。丁巳那年,伯子死前的几个月,叔子曾写信给他的兄弟,引了苏辙狱中寄苏轼的诗:“与君今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寄兄弟书》)倘若对于来生不敢期必,合葬勺庭,就不失为一种选择——这至少是可以由家族中人执行的。你不妨承认,叔子所设计的合葬,至少具有“表达”的有效性。兄弟而缠绵至此,像是也不多见。

季子五十岁那年叔子作序,说:“吾兄弟三人如一身,自幼至老如一日。”(《季弟五十述》)哭祭伯子,他说的仍然是“吾兄弟三人如一身”(《祭伯兄文》)。季子也说兄弟三人“如影之随形,响之答声”(《答山西侯君书》)。叔子论兄弟一伦的重要,将道理说得很平实,“盖如兄弟三人,损失一个,则天地之内,止有两个,任他万国九州若亿若兆人,再寻一个来凑不得”(《里言》)。其实“凑不得”的不止兄弟。

伯子死的那年,曾与叔子在异地相见,像是无以表达惊喜之情,伯子对于他的兄弟,不但“鼓掌大笑,拍肩执手”,而且“自面及背,周身抚摩,若慈母之获爱子”(叔子《祭伯兄文》)。兄弟之间亲昵至此,确也如季子所说,缠绵“胶固”,“几几于儿女子之私”(《叔兄五十一岁序》,《魏季子文集》卷七)。“三魏”的兄弟情谊,似乎只有用了男女私情方能形容,在三个汉子,也算得上异禀的吧。季子说兄弟而为“至友”,“心曲”没有什么不可以述说的,却更有忘言之时,只一片欣欣之意弥漫其间(《奉怀叔兄在水庄》,同书卷二)。极尽形容又像是无可形容,季子也如叔子一样,对这一种关系,满足而又怀了感激。

叔子曾对人说,“吾生平人伦之乐,人罕有及者。盖内以父为师,以兄弟为朋友;外以师为父,以朋友为兄弟。”(《门人杨晟三十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中国士大夫的乌托邦,其特征首先不在丰足,而在和谐——这也是宗法社会久远的梦境。

魏氏的兄弟之情不止于“怡怡”。彭士望就说过叔子“于伯、季强谏极言,无微不尽,伯、季之于叔子亦然”(《祭魏叔子文》)。魏氏兄弟彼此匡正,也有好文字,如叔子的《与季弟书》。

是兄弟,又是朋友;朋友如手足,手足则似知交。叔子《祭伯兄文》说到伯子曾有诗寄给他,其中就有“岂徒至性为兄弟,竟自神交托友生”的诗句(该诗收入《魏伯子文集》卷八,题作《睡醒念及凝叔吹灯作此》)。“兄弟”、“友生”,其为伦理意境,一向被认为可以相互补足。叔子说自己与彭士望交,“虽一父之子,无以过也”(《彭躬庵七十序》)。友情之深到了极处,非“兄弟”则不足以喻之;兄弟情深,又只能比做朋友。上文提到过的金声却有异议,他以自己与熊开元为例,说“兄弟”、“骨肉”并非就是友情的极致,“同一父母胞胎而出”,到了“分田宅画财产”,就“不能无异意”(《寿熊母李孺人序》,《金忠节公文集》卷七)。三魏“兄弟怡怡”的图画,倘若置于其时士人所经受的伦理危机的背景上,才足以令人称羡。那个时期并不缺少兄弟阋墙的故事。出自对世情的洞悉,也如处朋友,魏氏兄弟未必没有矫俗的念头。叔子说:“五伦于今,惟兄弟最薄。”(《里言》)还说,“笃兄弟为世所难能,有甚于忠孝者”(《萧小翮五十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甚有结契于朋友,而仇雠于骨肉者”;离间“兄弟之爱”的,通常就是“财利之物”(《同卷《程楚臣六十叙》)。回头来看魏氏兄弟的析产,的确属于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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