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目光扫过莱昂纳尔一行人,有些警惕,甚至有些惊慌。
但他又瞥了一眼旁边那间灯光暧昧的妓院和门口张望的姑娘,脸上惊慌的神色迅速褪去。
他开始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暧。。。
马车在铁轨旁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大地也在压抑地呻吟。车厢内光线昏暗,六位作家沉默不语,各自望着窗外飞逝的荒野与枯树,像一群刚从梦境中被强行唤醒的人,手中还攥着未完成的证词。左拉将那只藏着手稿的皮箱紧紧抱在怀中,如同守护最后的圣物;于斯曼则闭目假寐,但手指不断轻敲膝盖,节奏紊乱,显露出内心的焦灼。
莱昂纳尔坐在角落,目光穿透窗帘缝隙,凝视着远方地平线上逐渐升起的工业烟云??那是匹兹堡的方向,钢铁之城的心脏正在搏动。他知道,他们此行虽未完成全部计划,却已触碰到美国最深的伤疤。而此刻,那伤疤正试图用金钱和权力将其缝合,不留一丝痕迹。
“我们写的那些东西……真的能传出去吗?”阿莱克西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干涩,“卡内基不会允许它们见光。”
“只要我们活着,就有希望。”莱昂纳尔回答,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他们可以封锁小镇、切断通讯、威胁签证,但他们无法彻底抹除记忆。文字一旦写下,就不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时间。”
塞阿尔低声接道:“可如果我们被驱逐出境呢?或者更糟……”
没人接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沉重。他们都是以笔为剑的战士,但在资本与枪械构筑的堡垒前,这把剑显得如此脆弱。莫泊桑点燃一支烟,火柴微光映亮他嘴角那一抹惯常的讥诮笑意。
“我倒觉得,”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他们越是急于赶我们走,就越说明我们戳到了痛处。一个谎言,从不怕赞美,只怕沉默的注视。”
车行数小时后,天色渐暗,远处终于浮现出匹兹堡的轮廓:高耸的炼钢厂烟囱喷吐着浓黑火焰,熔炉的红光染红了半边天空,宛如末日降临。城市边缘堆积如山的矿渣散发出刺鼻气味,随风飘入车厢,令人作呕。几个孩子赤脚在铁路边翻找废弃螺钉,妇女蹲在污水沟旁洗衣,男人拖着疲惫身躯走向夜班入口。这一切,在暮色中构成一幅巨大而残酷的浮世绘。
马车驶入市区,街道宽阔了许多,两旁矗立着气派的银行与百货公司,电灯初试运行,闪烁不定。然而这些现代文明的象征,与城郊的苦难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整座城市是建立在一具被压榨至死的躯体之上。
他们在一家高级酒店下榻??卡内基安排的“休养之所”。房间铺着厚地毯,墙上挂着油画,浴室配有热水管道,与康奈尔斯维尔的破败旅馆判若两个世界。晚饭由侍者送至套房,牛排、龙虾、香槟,一应俱全。菜单上印着烫金字体:“欢迎法兰西文学贵宾”。
“多么体贴。”于斯曼冷笑,“连羞辱都包装得如此优雅。”
饭后不久,秘书再次登门,笑容可掬地递来一份文件:一份声明草稿,宣称此次美国之行“深刻见证了工业进步的伟大成就”,并对卡内基先生“卓越的企业家精神与人文关怀”表示敬意。文末附有一栏签名处。
“只需每人签个名,明日便可参观匹兹堡总部,并获得额外五百美金酬金。”秘书说,“这是卡内基先生的一点心意。”
莱昂纳尔看也没看那份文件,只淡淡问道:“如果我不签呢?”
“那恐怕……您的访问记录将被视为‘非官方’,后续出版可能面临审查风险。”秘书依旧微笑,“毕竟,贵国出版社若想在美国发行书籍,总得考虑合作关系。”
“所以,还是威胁。”左拉冷冷道。
秘书微微欠身,转身离去。
房门关上那一刻,索雷尔猛地将文件撕成两半,掷于地上。“我受够了!我们不是来当宣传工具的!”
“但我们也不能白白牺牲。”阿莱克西冷静地说,“若现在公开对抗,手稿会被没收,人可能被驱逐,甚至列入黑名单。我们必须想办法让真相流传出去,而不是成为一则新闻标题:‘六名欧洲作家因煽动言论遭美方遣返’。”
众人陷入沉思。
良久,莱昂纳尔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玻璃,任冷风吹拂面颊。他忽然问:“你们还记得我们在巴黎时,那个叫雅克的年轻人吗?他在《时代周报》驻伦敦分社做校对员,后来转去纽约分社实习。”
“你是说……让他帮忙?”莫泊桑皱眉,“可他只是个小职员,未必敢接手这种东西。”
“但他信任我们。”莱昂纳尔转过身,“更重要的是,他读过我们的书,知道什么是真实。”
“我们可以写一封信,伪装成私人通信,夹带部分摘录。”塞阿尔提议,“再通过邮局寄出,避开电报监控。”
“不行。”于斯曼摇头,“这里的邮政系统也归公司控制。所有寄往国外的信件都要经过检查。”
“那就不用邮局。”莱昂纳尔眼中闪过一丝决意,“我们亲自交给他。”
计划悄然成型。
第二天清晨,他们借口“采风”请求外出走访市井。秘书起初反对,但在左拉出示一封预先写好的赞美诗稿后,勉强同意由一名向导陪同出行。他们分成两组行动:左拉、于斯曼与阿莱克西前往市中心书店与咖啡馆,收集当地出版物;莱昂纳尔、莫泊桑与塞阿尔则乘电车南下,直奔纽约方向的火车站。
在车站候车厅,三人佯装等待亲友,实则搜寻前往东部的列车时刻表。最终,他们锁定一趟当晚开往费城的慢车,乘客多为劳工与移民,安检松散。莱昂纳尔悄悄将一份誊抄的手稿摘要塞进一本旧法文书页间,封面上写着“赠予雅克?杜兰德君”。他记下了雅克在纽约的住址,又买了一张单程票,托付给一位即将返乡的爱尔兰女佣,请她抵达纽约后按地址投递。
“若你成功送达,这里有十美金作为谢礼。”他低声说,“不要说是从谁手中拿到的。”
女人犹豫片刻,看了看钱,又看了看那本书,终是点头接过。
任务完成后,三人返回酒店,神情如常。当晚,卡内基设宴款待他们,在一座大理石装饰的宴会厅中,水晶吊灯璀璨夺目,乐队演奏舒伯特的小夜曲。钢铁大亨亲自举杯致辞:
“诸位先生,你们的到来,是美法友谊的见证。我相信,你们笔下的美国,必将激励千百万人追求梦想!”
掌声雷动。六位作家举杯回应,脸上挂着礼貌微笑,心中却如冰封湖面,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宴会进行到一半,莱昂纳尔借故离席,独自走上露台。夜风凛冽,吹动他的衣角。他点燃一支烟,望着远处工厂永不熄灭的炉火,忽然听见脚步声。
是卡内基本人。
“索雷尔先生,”他走近,穿着剪裁精良的燕尾服,银发整齐,“您为何独自在此?里面有许多仰慕您作品的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