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99年,连绵的雨夜,雷声在后半夜也跟着这城市一起消停了下来。
程松岩呆坐在太平间的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哭肿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血红,老婆陈慧茹躺在两步远的冰冷的**,白色的床单如废纸把人间隔绝开,两面都写着空空****。
太平间的门被撞开,岳母脚步踉跄地冲进来,岳父跟在身后抱着可可。程松岩起身接过孩子,岳母已经趴在自己女儿的身上呼天抢地,那声音隔着几道墙听,都撕心裂肺。可可太小,啥也不懂,听到哭声也只会跟着哭,程松岩的眼泪又跟着落了下来。
岳父板着脸,一滴眼泪都没掉,缓缓地走到女儿身边,拉开白床单,看了看脸,碰了碰胳膊,说:“闺女,起来,跟爸回家。”他又拉了拉女儿的手,说:“快起来,走,别躺着了,咱们回家,你不要我和你妈了?”见没动静,他又走到程松岩身边把可可抱过来,抱到女儿眼前说:“慧茹,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不要我们了行,那孩子你也不要啦?”
可可认出了妈妈,伸手去抓她的脸、她的头发,见妈妈不理自己,哭得更厉害了。岳父说:“你快点醒醒啊,孩子让你抱呢,你快起来啊!”岳父吼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大声地哽咽着。程松岩见他已经抱不稳孩子,就伸手去接,却被他一把推开,紧接着就狠狠地挥了一拳。
程松岩被打蒙了,捂着脸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岳父说:“对,你就是对不起我们!连自己的媳妇都保护不好,你根本就不配当警察!”
“对,我不配当警察,我就是个废物……”
岳父上来又是一拳,然后狠狠地看着他说:“你还在这儿干啥!你这警察怎么当的?还不快点去抓凶手!”
程松岩被这两拳打得清醒过来,愣了片刻,抹了把眼泪,暂时把这人间的巨大苦楚抛在身后,大步走出了太平间。
他一路冲回刑警队,冲进审讯室,老孙正在对诗人进行讯问,他一把抓住诗人的长头发,用力向后扯拽,问:“是不是你干的?”
诗人被抓得号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老孙去阻拦程松岩,说:“先把手松开,真的不是他。”
程松岩迟疑了一下松开手,问:“那你在树林里看到了什么?”
诗人揉着头皮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要是这样对我,我就去告你们刑讯逼供!”
程松岩握紧拳头就要打他,被老孙拦住,老孙说:“你跟我出来。”
程松岩跟着老孙出去,在走廊里,老孙递给程松岩一根烟,程松岩不接,说:“你告诉我,那个长头发的看到什么了?”
老孙说:“刚才队长给我打电话了,弟妹的事,你要节哀。”
“你回答我,他到底看没看清楚凶手?”
“这几天你就别来刑警队了,把弟妹的后事处理一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招呼一声。”
程松岩火了,说:“老孙,你他妈干啥呢!能不能痛快回答我,我现在就想抓凶手,我要替我老婆报仇!”
“松岩,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当然能理解,可是现在你的身份不只是警察,还是受害者家属,所以这个案子,你不能再跟着了,司法回避,这你是知道的。”
程松岩一愣,说:“我知道,可这个案子我不能不跟,老孙,我就问你,要是换作你,你就能真的放手不管吗?这法律是法律,可也要通点人情吧?”
“我当然知道让你不管会很难受,可人情是人情,法律就是法律啊。”老孙点了根烟说,“刚才队长来电话,就是和我说这事,他担心你现在太激动,还说如果有过激的行为,就算把你铐起来,也不能让你犯错误。”
程松岩不可置信,说:“铐我?好啊,那来啊!”说着他就再次冲进审讯室。
老孙一看没辙,示意了一下走廊里的两个小警员,两人冲进去,死活硬把程松岩按住,关进了另一个审讯室。
程松岩在审讯室里闹了一晚上,快天亮时,没劲了,人也恍惚了,坐在地上,看到有个人影推门进来,那人影转过身来,他才看清是陈慧茹。
“松岩,我有事要出趟远门,你把可可看好,别让她到处爬摔着了。”
“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吧。”
“那带我和孩子一起走吧。”
陈慧茹一笑,不作答,说:“再见了。”
说完她推门出去,程松岩要追,却倒在了地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他冷静了下来,不再闹了,心如死灰般平静,和看着他的小刑警商量把他放出去,他得去送老婆一程。小刑警不敢做主,给老孙打了个电话,老孙匆匆赶来,看程松岩真像是不会再闹的样子,就打开了门。程松岩近乎木讷地走出刑警队。天蒙蒙亮,整个城市被下完雨之后的雾气笼罩了起来。
他走到那浓雾里,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事物,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状态,如开天辟地前,如人死亡之后。
他告诉自己,穿过去,穿过去就能看清楚一切了;穿过去,穿过去就是新的日子了;穿过去,穿过去或许就能和慧茹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