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她认的第一种药草就是茴香草,可她怎么都记不住茴香草的药效,她说她只喜欢茴香草开的花,团团的一片,花的颜色,像极了我初见她时,她穿的曲裾衣裙,她穿的朱色交领缠枝藤蔓深衣也是鹅黄色的,站在废井的边沿上,伸着脑袋瞪大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后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本想设陷阱抓一只白色的兔子,结果,却是我落了进去。”
孟侍医缓缓地起了身,手里还握着几株沾着雪泥的茴香草,对着姜玉姬,就在那漫天的雪地里,深深地掬了一礼,“夫人,请恕孟昕忠义不能两全,我意欲辞官,只是无法面见主上呈上文书,还请夫人在主上面前替孟昕美言两句,孟昕感激不尽。她所剩时日不多了,孟昕此生已经白白错过了几欲二十年,这最后二十个时辰,我不想再错过了。”
那一场漫天的大雪,六公主终没能熬过去,雪住风止天晴就时候,她终没再看一眼那灿烂的雪后阳光。
姜玉姬眼睁睁看着六公主将最后一抹淡淡的的笑容留给了孟昕,便永远阖上了眼眸。
她去的,似乎很安详,一直安详而温和地笑着,就如同那个时候她坐在高椅上,温和地看着她笑着,将她的手轻轻地放进子婴的手心里,只不过,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个她一直刻在心底满怀感激之情的贵女,那个神情肃然,却让她默然起敬的六公主,就在这一年第一场雪落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姜玉姬默默地转过了头去,整间内室,只有炭盒里炭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孟昕依旧保持着半跪在榻凳上,将六公主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的姿态,眼底的眸光,就那么一直落在六公主的脸上,哀伤的、绝望的,不加任何的掩饰。
唯有这些年一直陪伴着六公主的秋姑姑,在六公主的脖颈微微歪向一侧的时候,颓然地跌坐在了一侧的地席上,久经岁月风霜的脸上,瞬间便是老泪无声无息纵横。
离开山谷的时候,只有七子和姜玉姬。
和来时一样,日落黄昏,夕阳染红天际,倦鸟归巢。
姜玉姬回头看向这座被厚重的白雪层层覆盖的小院时,孟昕依旧蹲在雪地里,拔着那些尚不曾拔完的茴香草,雪已停,一天一夜的冰霜寒冻,雪地里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可他依旧用双手刨开冰雪,将那些茴香草一株株连根带茎地拔起。
她记得就在昨日午后,孟昕还举着一株清理地非常干净的茴香草,对躺在病榻上神思不清的六公主讲着,“这是茴香草,俗称谷香、浑香,岭南也称香丝菜、怀香,北方做的茴香菜团,便是用的它的嫩叶,只是其味道你估计不喜。它开黄色的团状花,花形如伞,花蕊浓香,花谢后结果,其果实常作香料用,也可入药,茴香全身都是宝,根、叶、全草也均可入药,味辛性温,具有行气止痛,健胃散寒的功效,主治胃寒痛、小腹冷痛。女子每月来葵水,若是小腹冷痛,也是可以用一用的。你记住了吗?我可不讲第二遍,祖上的医册里记载有数千味药草,我天天教你识一样,全部教完,也得十数年呢。所以,你需谨记我说的每一个字,不能忘,好吗?……”
那个时候她的手就落在微微扬起的门帐上,透过那一席床幔的间隙,她看到六公主好像微微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落下门帐,转身再轻轻地离去。却不曾想,那已是他们俩共度的最后时光。
最后的时光里,他们依旧念叨着“茴香”。
回乡。
她想,她确实也该回去了。
竹林深处几日,外面是何光景,她猜测不到,也不敢去猜测。
七子从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后院中赶着马车前来相迎时,姜玉姬正清理完最后一抹走出竹林的足迹,俯身钻进马车的时候,似乎雪后清冷的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来烟火的气息,炙热的,焦灼的。
姜玉姬的脚生生停了下来,她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可就在她转身下得车马,踩着厚厚的雪地想着要再返回那密林深处时,一只如同雪团一样的小白猴猛然间从竹林里飞蹿了出来,落在姜玉姬脚前的树枝上“吱吱”地叫着,那叫声,亦是哀伤而绝望。
小白猴的一只爪子上,依旧抓着半枝茴香草,只不过,那株草似是从烈焰中捡拾起的一般,早已不复夕阳下茂盛的模样,已然烧焦的枝叶,一触即碎。而小白猴的半只前爪,已然被烧光了白毛去,焦黄的一片。
七子停了马,上前来对小白猴招了招手,小白猴便跃到了七子的身上,缩进七子的怀抱里,一动不动。
车在雪地里时疾时缓地离去,那从密林深处腾起的浓浓黑烟,终层层地陷进夜色里,再也不现。
那场雪,下得似乎早了几日。
部属每隔半个时辰来报一次军情的时候,项羽依旧穿着厚重的铠甲战袍,保持着站在羊皮地图前的姿势已经足足大半日了,他知道刘邦已听从了军中谋士张良的建议,大队人马声东击西地绕过峣关,打了两场不值得一说的小仗,便直逼武关,将要安营扎寨在了灞河之上,他也知道刘邦亲派了文弱的使臣前去秦宫游说子婴劝投降,他甚至知道子婴最倚重的一个将军在拔营点兵出征守城时声音都在发抖。
一连三日了,军中副将数次持了令旗,更了厚重的铠甲在军帐外请命,扬言不把背信弃义的小人刘邦的人头带回来誓不罢休,军中谋臣甚至于跪地相求,只差以头戕地,劝说他速速出兵攻进咸阳,阻挡刘邦的脚步,只求占得最后一丝先机。
可他都沉着脸没有答应,半个字也不肯说,甚至于在副将再三请命时抽出刀架上的一柄重柄弯刀扬手便掷飞了出去,那重柄弯刀在半空里划过,便生生折断了营帐的一侧门柱。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大破秦军后,已然攻破了函谷关,却迟迟不肯再趁胜出兵,迟迟也不肯再前行一步,攻进那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咸阳城去,然后为王也好,称帝也罢,可偏偏……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只是因为她出城了,只是因为她匆匆去了骊山的方向,只是因为她的马车车厢里,装了满满一车厢的药草。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那个愚蠢的将士见车上只有医士女眷,仅仅只是因为车马是从秦宫宫城里开赴了出来,方多嘴汇报了一句,他再命人私下去查其踪迹时,便只知道她出了东门,去处不明。
那个时候他站在军帐外面,旷野的长风呼啸而至,卷飞起他沉重铜钉的甲衣,他紧握着拳,强忍着心里层层翻滚上来的思绪,将所有的不悦都强迫自己深埋在了心底。
出东门,那个方向通往苍梧郡山下那一处荒废的庭院,那个方向也通往上溪村……
他甚至开始期望,她最好是回了上溪村,尽管从虞姬的言语里他知道那个庞大家族的当家主母并不甚心悦她这个庶出的女儿,可毕竟,她目前还是整个大秦的主母,那个他不屑的男人子婴给予她的这个身份,至少,可以让她一段时间内养尊处优,而不必经受这世间只属于男人的战火的洗礼与荼毒。
他甚至开始在脑海里盘算着,一旦战火蔓延,硝烟不断,他该如何避开上溪村方圆十里免遭腥风血雨,他希望她就呆在上溪村,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踏进这纷乱的战局里。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会就这样离开秦宫,离开据报是长得极其像她的那一位小公主。
母子连心,谁说又不是呢?
他的虞姬也再次有了身孕,他无数次看到虞姬轻轻地抚着肚子,一脸柔和地跟空气说着话,甚至于连步行走路都小心翼翼,也不再央求要坐上他的马背,他便隐约明白了几分女子天性中做为母亲和即将成为母亲的自豪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