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骊山
细密的竹枝遮挡得整个山谷暗无天日,姜玉姬努力辨识着杂草丛中的那一条小径,身后,孟侍医提着医箱,赶车的七子背着满满一筐从宫中带出来的药材,东二十一步,探到滑石,转北,再二十一步,探到滑石,再往东行……直到走进那一片竹林的最深处,直到看到丝丝缕缕的炊烟升起。
见到那一处隐在竹林深处的小小庭院时,已是倦鸟归巢时分。
门扉轻掩,姜玉姬轻轻唤了声“秋姑姑”,便听到身后一路都不曾开口说话的孟侍医喃喃自语了一声,“茴香,”姜玉姬这才发现,那小小庭院的院墙下,果真植了三两排茴香草,在这个季节里,仍有几株开着团团的鹅黄色娇蕊。
“孟大人是说带着药材里缺了小茴香吗?”七子在一侧不解,用手托了托肩上的药蒌,闷头闷脑地问了一句。
孟侍医却不理会,只是定定看着那一片茴香草,终缓缓地别过了脸去。
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只小白猴先从屋子里蹿了出来,三两下爬到院墙上,歪着脑袋、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们,直到一个声音带着惊和喜地撞进姜玉姬的耳朵里,“孟先生?”
待姜玉姬从小白猴身上收回视线时,已看到了提着一盏夜灯站在庭院中的秋姑姑,门扉推了开来,一向秋姑姑连该有的礼节都忘了,尊了声“夫人”,目光便一直落在孟侍医的身上,语无伦次地问着,“孟先生?真是孟先生来了,六公主,六公主不大好了,她,她今天一大早还说,又梦见回到了西颐……”
秋姑姑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在姜玉姬的记忆里,西颐,似乎是蜀郡深处的一片山峦,书上所言,那里一年四季青山绵延,碧水幽长。
而孟侍医的声音已然微微发着颤,“姑姑,她在哪儿,还烦请姑姑带路,我要看看她。”
隔着一层朦胧的床幔,就着一盏如豆的小油灯,姜玉姬看到了病榻上躺着的一个削瘦身影,她想起仿佛就在不久前,六公主还笑呵呵地拉着她的手,温和又不失长辈严厉地看着她,可却一转眼间,却已然物是人非。再听到那床榻之间那有气无力地咳嗽声传来,不禁怜悯与焦急从心底层层泛起,待要提步上前去,已被秋姑姑一伸手握住了胳膊,长长的一声叹息,“夫人,您就让他们单独见见吧,他们,十多年没见上一面了。”
姜玉姬生生止了脚步,将心中所有和猜测藏在了心底,再次抬眼看去时,孟侍医已是切完了脉,侧身在随身的医箱里急匆匆地翻寻着什么,暗淡烛灯摇曳下的半个侧影,莫名的多了一抹凄凄然的形容。
姜玉姬随秋姑姑出了内室,外厅里,七子坐在角落里逗弄着小白猴,一言不语,见到姜玉姬出来,起身见了礼,便将身侧小案上的茶瓮、茶盏连同整个茶盘端到了姜玉姬面前的几案上。
姜玉姬堪堪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孟侍医便急急地掀帘而出,几乎是一路冲到七子放在角落里的药蒌里,匆匆拣了几包药草,便再次急匆匆地向后院冲去,一边的七子瞅了眼姜玉姬和秋姑姑,在秋姑姑起身的瞬间站了起来,“夫人,我给先生煎药去,”七子匆匆见了礼,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见秋姑姑如同卸去重担般地坐了下来,姜玉姬提壶给秋姑姑面前的杯盏里续了茶,轻言相劝着,“姑姑请放心,有孟侍医在,六公主定会康复的。”
秋姑姑如同没有听见般,只是看着七子飞奔出去的背影怔怔地发了会愣,垂下了眼帘,长长地叹息了一回,“快二十年了,他们俩也真正是狠心,说此生不复相见,就真正如此不再相见,哪怕,哪怕只隔了这么半日路程的距离。当年六公主避世西颐山的几年里,他们天天一起上山采药,一起炮制药材,一起抄医方,那个时候,六公主是已经铁了心不想当皇室公主,而他也不是名传天下的名医,倘若不是先皇的一纸诏令,他们现在,现在……”
秋姑姑停下来叹息了一回,继续说道,“六公主离开西颐的时候,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相见,只让人退回了公主亲手相赠的药囊一枚,捎话说此生不复相见。可后来,他却不顾祖上的遗训,千方百计地进了宫当了名侍医,借着祖上的声名,和自己无双的医术,不出三年便真正名扬了天下。”
“六公主说,她当年只是恼怒下失了句言,却没想到那句话,他却是这般地介意。成不了人中龙凤又如何,六公主堂堂皇家血脉,说能舍弃便可舍弃,可他执意要如此出人头地,博得一声半名,如今名贯天下了,又能如何?且不说,皇室贵女,再怎么不受宠爱,再怎么一出世便流落在外,可那身份地位终究在,任凭如何,又岂是能随便下嫁的?”
秋姑姑自顾自地说完,目光软软地瞟向内室,“只是苦了六公主,这一世孤孤单单,虽顶着皇家公主的名头,可却过得甚是孤苦。”
姜玉姬听着秋姑姑前后甚至自相矛盾的话语,却也渐渐听出个大概来,只是皇家秘辛,又是长辈间的私密事,甚至关乎整个大秦皇室的颜面,不便议论,只能权当是秋姑姑借机发发闹骚,她亦只能听着,陪着喝上杯热茶。
窗外风声四起,幽僻山谷,静夜里只闻不远处山泉瀑布倾泻直下的怒吼、飞禽走兽偶尔的嘶鸣,间或夹杂着病榻上之人如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
那一夜,姜玉姬睡得不甚安稳,睡梦里依稀见到了子婴,子婴把脸深深地埋进苍白的衣袖里,衣袖上沾满着血渍,她看不到他的脸,他一直把自己的脸藏着,藏在那两扇宽大的衣袖后,他的身后,似乎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火舌在半空里翻滚着,舔舐着,那高高跃升的烈火,似乎就要借着无尽的狂风将子婴层层地卷了进去。
姜玉姬猛然间惊坐起,顿觉得后背脊梁已是冷汗涔涔,那个梦境太过于真实,梦境里的子婴,就真真切切地穿着无力瘫坐在望夷宫时的那一件墨底绣紫色暗云纹长袍,以金冠束发。
她记得她在望夷宫见到他时,偌大的殿宇,空****的只有倦倦粉尘呛在鼻端的气息,她便在冷冰冰的地席上看到了他,瑟缩着,缩成一团,似乎,自己的脚步声、手中烛火的微光、都惊吓到了他。
她记得她在他身前跪立下去的时候,借着烛火的微光,看到的,便是如同梦里的场景,只不过,笼在他身后的不是熊熊的火光,而是她手中灯烛的光芒,一样的火苗跳跃着、啃噬着。
她开始怀疑自己此番匆匆离宫之举并不是最佳的选择。
孟侍医在看着七子将药草装车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只是告诉姜玉姬子婴的病症只是忧思过度,心血耗尽所致,只需静养便可,并无性命之忧,可是在姜玉姬此刻的脑海里,却隐约觉得,子婴仿佛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她,又或者,原本便想要支开她。
可是支开她,他要做什么?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可也仅仅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一闪而过的思绪,她想抓,却抓不住,那些没有缘由地、突然闯进脑海中的想法就如同一缕无形的细风般,一闪而过。
宫里宫外,她突然不敢再去深想。
天蒙蒙亮的时候,雪开始飘落下来,一层一层地掩盖了整片山谷,姜玉姬披了雪袍出门的时候,便在院墙下见到了孟侍医,他正拢了件青色墨缘的斗篷,只身蹲在茫茫的雪地里,一株株地拔着已然大半掩埋进雪地里的茴香草。
不过是一夜之间,穿过荒野的风雪,便将那些细碎而娇嫩的花朵肆虐到凋零。
踩在雪地里“哎呀”响的细碎脚步声惊扰了孟侍医,他微微转过头来,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的起身见礼,只是再木然地转过头去,依旧小心翼翼地拔着茴香草,声音暗哑地问道,“夫人知道茴香草的意思吗?茴香,回乡。秋姑姑说,她每年都会在这院子里种植茴香草,从她不得不回咸阳郡的第二年,每年都种,种满满的一院子,看着它们发芽、长大、开花,可是,我却都错过了,错过了近二十年。”
姜玉姬静静地听着,孟侍医的声音带着夙夜辛劳的疲惫,那满含心酸和无奈的话语顺着风雪飘来,似乎经过了寒风冷雪的涤**,更多了一抹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