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婴步伐凌乱着进得府邸,却迎面逢上照他的吩咐来送脂粉首饰的老板娘,那老板娘原本在廊下候着,此刻一见了子婴,便兴高采烈地提了裙角小步跑着上前来,将带来的数个脂粉匣子、珠宝盒子一字在桌案上排开,谄媚地笑着,丝毫不曾留意到子婴暗沉的脸。
“殿下,这可都是我店里的镇店之宝,那些个胭脂口脂就不用细瞧了,您单单瞧瞧这枝白玉凤首金簪,玉是上乘的玉,金是足金,连玉的雕工也是难得一见的;还有这个玉佩,云形珩的雕花殿下您先过过目,其他别说是玉花,玉琚,就是每一粒玉珠,都是百里挑一出来的,粒粒色泽饱满……”
老板娘边说着边泛起所有的笑意,将一长串叮当作响的大玉佩双手呈到子婴面前,却被子婴恼怒着一抬手,那串玉佩便生生地从老板娘手中掉落了下去,正中间一枚硕大精美的镂空暗雕的玉珩便生生断裂了去,连带金色的丝绳也被划断,数十粒青白色的玉珠便蹦跳着散乱开去。
老板娘一时怔住,待看清子婴越发铁青的脸色时,已是浑身颤抖着匆忙间跪伏于地上,说不出话来。
原本,这是他想要送给她的。
他甚至交代过卫管家,无论夫人要什么,只要他能办到的,他都会给他取来,可是,她似乎从来都对他无所求,从不都不曾。
唯一一次相求,却是求三尺白绫。
子婴抬了抬手,吩咐了人扶了那老板娘起来,带去账房支取银子,待人都散去,方弯下腰来,捡拾起一地的碎片,那一地散乱开来的玉珠,便如同此刻他的心底,依旧纷乱无比。
有脚步声由远及而来,有人推开虚掩的朱门,子婴抬起头来,便正逢上卫管家满带忧色和疑虑的眼睛,卫管家见状急切地蹲下身来阻止了他,可他却抬了抬手,却是半晌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去。
卫管家在大半个时辰前迎回了姜玉姬一行人,让他略微疑惑的是,与蒙云一同出行的子婴却没有一同回府。
他看着姜玉姬似是极为虚弱地带着灵珠回了院落,一把拽住了同样沉着脸的蒙云,可除了知道阿九不慎跌入陷阱丢了性命外,其他的,却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来向他回禀姜玉姬情形的是花奴,一脸的担忧神色,说主子似乎受了伤,整个手臂都肿了,手腕子上也被捏得青紫一片,沐浴的时候,背上都是似乎被树枝石头划过的红痕。
那脉象,滑利博指、如珠走盘。
只不过,微微弱了些。
他出了后院便一直在回忆着那脉象,终忍不住命人去请了信得过的侍医过来,他遣了人出府后自己便在府邸门口守着,思虑着这脉象若是对了,该如何向宫里隐瞒了去,该如何与侍医商量好口径和对策,可站在府门口良久,孟侍医没等到,却等回了子婴。
一样疲倦的神情,一样地魂不守舍,一样的,让他猜不透、摸不着的神情,他甚至也知道这个时候倘若相询,也铁定问不出任何事。
他只得命一府的众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让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然后,在抄手回廊下堵住了来去匆匆的卫璃。
卫璃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整个过程,在官道上遇见的神思恍惚的殿下,对他的所有汇报无动于衷的殿下,却又带着他骑了马在山林里肆意急奔的殿下,以及莫名其妙地停下,黯然神伤的殿下。
可他滔滔不绝讲的这一些,却统统不是卫管家想要的答案。
整整一天一夜,他猜测不到究竟发生了何事。
卫管家在心下长叹了一回,亲自端了茶送进了子婴的书房里。
子婴觉得头疼,那抹钝钝的疼痛感便在脑海里起起伏伏的来回游**着,他原本强撑着,站在窗前往东南角看着,从他的位置,他能看到那处院落里长得极高的一株合欢花树,盛夏初秋的时候,树梢上开满了绯红的细碎绒毛花朵,远远看去,如一片晚霞烧过的云彩,可是这个时候,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劲瘦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幕。
他便陡然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顺着那窗棂便慢慢滑了下去,靠着那墙根坐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了疼痛感一阵阵袭来的脑袋。
于是卫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眼前的一番模样,平日里即便再委屈,再辛苦,再劳累的时候,他也不曾见过子婴这般受挫、颓废、无助的模样。
从窗棂缝隙里投射下来的几缕微光,带着细小的粉尘在屋子里倦倦地舞者,而那带着冬日寒凉的微光,就全然落在一脸落魄的子婴肩上,平添一抹伤神和孤寂。
卫管家有着片刻的失神,可偏巧门外有人前来回禀,言侍医请来了,正在花厅里候着喝茶。
他匆忙着虚掩上门扇,命人前往后院知会一声,再将侍医带往姜玉姬的院落,又嘱咐仔细地伺候着,再三叮嘱说自己随后就到。待他再掩上门回过头来时,便看到子婴已然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上一如往日地平和,即便那抹疲倦依旧无法掩饰,可那面上波澜不惊的神情,那如黑夜般冷静的双眸,却已然与方才的神情截然不同,仿佛他刚才所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他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便顷刻间又萎靡了下去,他一路跟着去了她的后院,看到一众的家婢忙进忙出着,他却只敢站在那株落光了叶子的合欢花树下,犹豫着不敢再上前一步。他害怕,害怕她一见到他,便要问他,“殿下,可是前来赐予三尺白绫?”
他在书房的桌子上见到了成睿送来的东西,董越将项梁大本营的图纸描绘得详细完整,可他却没有心思去一一细看去,他展开了另一幅画卷,那画卷上画着一名绝色的女子,含笑的明眸,如珠玉般的面容,像极了他的玉姬,只不过,那名叫虞姬的女子妩媚娇艳三分,而他的玉姬,清秀沉静三分。
“虞姬”与“玉姬”,连名字都有着相似的读音。
他便猛然间想起她的解释来,她明明说过,喜欢项羽,发誓此生非他不嫁的,是家姐;不顾一切地逃了与自己的婚约,置整个姜氏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远千里去寻那项羽的,也是家姐。她明明也说过,项羽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带她去见家姐一面,只不过,马失了前蹄而已。
而他,在那种情形下,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原本就知道姜氏嫡女的逃婚,他原本就知道姜玉姬的替嫁,他原本就没打算对姜氏的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深究下去,毕竟,他想娶的、他要娶的,都只是替嫁的姜玉姬,而结果,也正好如他所愿,他便不曾将那名逃婚的姜氏嫡女放在心上……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已然渐渐演变成了今天的这种局面。
他娶了姜玉姬,而那于玉姬有恩的姜虞姬,却跟了项羽;而他与项羽,终有一天会兵刃相见、成王败寇。他终于明白了那一日姜玉姬肯求他说,“倘若有对峙那一日,能否放他一条生路?”
原来,一切都不是他想像的那样。
他对她的误会与误解,竟然已经这样深。
他便满怀挫败感地靠在那冰凉的树杆上,任背后的长风四起,吹得他全身血液都发凉,直到那名叫花奴的婢子前来,声音清脆地说,“殿下,卫管家说侍医有事情与您相商,还请殿下移步。”
子婴在西偏殿见到了神情有些紧张的宫廷侍医孟昕,卫管家在他进来后已然遣退了两名侍奉茶水的婢子,将门扇无声地合上,孟昕已然开始向他道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