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婴一路上都盘腿而坐,合了眼,一言不语,可那周身却自始至终蔓延着层层的冷意,一如姜玉姬归宁的那一日。
灵珠依旧瑟瑟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时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瞧向子婴和姜玉姬,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马车后尾部放置的一坛醉九仙许是碎了坛子,那酒的香气便阵阵飘了过来,姜玉姬便在瞬间想起阿九来。
“灵珠,阿九去了哪里?先送回府了么?”姜玉姬问道,昨日在马车上,阿九尚扒在窗户边上,好奇地问道,“玉小姐,您说祭祀时呈上的酒,天神都喝了么?这酒为什么叫醉九仙呢?是说这一坛酒能醉倒九个仙人么?”
“灵珠?”姜玉姬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
“夫人,阿九,”灵珠再次偷偷看了子婴一眼,压低了声音,“阿九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可是伤到了哪里?”姜玉姬急切地问着,可是子婴却在这个时候微微睁开眼睛,冷冷地盯了灵珠一眼,而后,再次假寐了去。
他一直在忍着,他想他素来是容忍惯了的,在朝堂上被百般嘲讽和奚落、在朝堂外被万般刁难和挑衅,他都咬着牙忍着,哪怕是咬碎了牙齿和血吞,面上依旧是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的。可是这个时候,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忍得好辛苦。
他没有将手中的剑对准项羽的胸口刺下去,他也没有趁机卸掉他的一只手臂以作惩戒,他更没有呵斥他为什么要劫持了她的马车,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阻止了姜玉姬去关心他肩上的伤口,他只是一言不语地将姜玉姬拉进了马车。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手抓疼了她,那一支曾经瞄准她的箭,刺痛了她。
他想她终会以大局为重,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衷和用心良苦,可他却看到她一把掀了车帘,吩咐着蒙云停车,他看到她甚至于不顾车是否停稳,便要提着衣裾跳下去,他来不及伸手抓住她,只得一闪身从掀开的车帘处跳下车去,堪堪接住了不顾一切跳下马车的姜玉姬。
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想去找阿九,他早就吩咐了灵珠和蒙云,在找到她之后不许坦言这则消息,他怕她承受不了失去阿九的痛楚,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和那个人在一起。
那个人,竟然胆大到,劫持她的车马!
他想他心里很明白姜玉姬的初衷,可是此刻,他胸口一直堵着的那团让他呼吸不顺畅的乱麻,却让他脱口而出的话几欲失去了理智,“你要回到见他么?你还在担心着他?嗯?他不过是受了一箭,本殿还没卑鄙到在箭上淬毒,再射进他的胸膛里去!他死不了!你就这么着急去见他!”
他听到了寒风送来的他的声音的回音,在空****的林间,他的回音虚无而飘渺,甚至于那抹掩饰不住的怒意并不曾因在山林间的辗转碰撞中减少那么一点点。
他看到她的神色微微一怔,山林间的风带着穿过枯树枝的呜咽声,他便听到了她的解释,“那支箭,不是明明瞄准我的吗?你为什么要伤他?他只不过是想带我去见家姐一面,路上马失了蹄而已,倘若不是他,昨晚一夜的风雪,我便早已冻死了。”
子婴冷笑了一声,他想他也是在笑自己,风从她的身后贯穿过来,鬓角的几缕长发便飞舞到了他的面前,似乎,依旧带着她特有的一抹香,可这样一度让他醉心的长发,却被他人用手抚过。
他恼怒,他想他开始口不择言。
“这是他差人送来的,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发簪,你不是明明打发给小乞儿了么,怎么会在他的手里,被他碰过的东西,你竟然还戴在发髻之上。姜玉姬,我那么相信你,相信你和他之间是清白的,我都已经不去向你刨根问底了,可你还要隐瞒我多久?他把你带走,他要把你带到哪里去?整整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我就坐在马车里,车里冷冰冰的,车外漆黑一片,那刮来的冷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你失去消息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担心着你,只盼望天快亮起来,我能四外去寻你。可你呢,你却和他在一起?他那么觊觎着你,为了你,他甚至冒险不顾一切地假扮送货物的小厮进府,蹲在府门前的树丛里守着你,姜玉姬,你怎么可以?可以和他彻夜不归?”
姜玉姬拾起那从雕花的竹筒里掉出来的绢帛,粗粗看了一眼,略略扫过,那绢帛上的字迹沉重而生涩,可那些诗句,她却清楚明白每一个字的意思。
原来……
原来她的猜测是真的。
姜玉姬将绢帛连带竹筒双手呈到子婴的面前,“这些,我都不知道。喜欢他,发誓此生非她不嫁的,是家姐;不顾一切地逃了与殿下的婚约,置整个姜氏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跑去寻他的,也是家姐。殿下,我姜玉姬素来不喜欢解释什么,如果殿下认为此番意外有损整个公孙府的颜面与皇家的尊严,那便请殿下赐予白绫三尺,姜玉姬罪有应得,只是,整个姜家无辜。”
风长起,雪乱舞。
子婴再次觉得窒息,仿佛自己就是那一条即将失去水泽的鱼,生生地将要渴死,他听到了她的解释,一如她平常的模样,不疾不徐,不缓不快,甚至于用了最平和的语气向他求三尺白绫。
他心乱如麻。
他抬眼看着她,可她已然转过了脸去,那双明眸善睐的双眼仿佛蒙上了淡淡的一层尘埃,紧抿的唇,抿得血色全无。
他听见自己的双手握得骨指关节“咯咯”作响,他毅然地转身,翻身跃上一直跟随在马车后面的那一匹战马的马背上,一夹马腹,便绝尘而去。
姜玉姬在一株泛白的桦树底下见到了阿九的小小坟茔,那是蒙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修建的,一片片的石块下,长眠着那个在危急时刻想要舍身相救的阿九。
子婴任马在山林间狂奔,狂风怒吼着从耳畔呼啸而过,树梢上残留的积雪就裹着寒意迎面扑来,落进衣颈里,一阵阵透心的凉,可他却全然不顾,他的耳畔一直回**着她的那句话,“如果殿下认为此番意外有损整个公孙府的颜面与皇家的尊严,那便请殿下赐予白绫三尺……”
他想她怎么可以为了维护他那份早已任无数人践踏的所谓的皇家尊严,连死都不怕?
他胡乱地在山林里走着,马在岔路口自顾自地转了方向,返回到了大路上,他便在白雪覆盖的官道上上遇见了前来相寻的卫璃。
卫璃从马上跳下来,打量了子婴身后一眼,略带惊讶,又带着几丝急迫地回到,“殿下,夫人呢?宫里头来信儿了,说查清楚了,这件事情铁定不是宫里派人做的。前几日臣相不知从哪抓了一只雪狐送给了圣上,圣上这几日可都满宫里追着雪狐嬉闹呢,政务什么的一个字都没管,也就没有心思打探宫外的情形。殿下,听说那只雪狐周身纯白无一丝的杂色,又颇通人性……殿下,不会是只什么狐妖吧?”
子婴不说话,风阵阵吹来,他觉得冷,明明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照得整片雪地闪着耀眼的光芒,可他却感觉却不到一丝太阳的温度。他勒了马,怔怔地抬头看着太阳,卫璃的话便又传了过来,“殿下,莲夫人也传出消息了,说一名伺寝的宫婢有了身孕,圣上刚刚封了她做美人,莲夫人问,那孩子留还是不留?”
“还有,成睿那小子昨儿天擦黑的时候来了,在府上足足等了殿下两个时辰,说是董越吩咐他来回复一声,那姓项的平日里行踪飘忽不定,前几日又从校场不辞而别,骑走了一匹刚刚驯服的野马。可他身边的女子,却一直留在他的府上,他还让成睿捎来一幅画像,卫伯展开时我瞅了一眼,确实与夫人长得极为相似……”
他都听着,索性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止了民众出行的脚步,冷冷清清的官道上,他便猛然间调转了马头,快马加鞭的疾奔而去,再次踏上满是泥泞的小路,奔进了山林里。
可那他与她争执,他拂袖而去的地方,已然没有了马车的一丝影子。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府,卫璃瞅了眼他失魂落魄般的神情,住了嘴,一路小心地跟着,再不言语。
卫伯在府邸门前负手徘徊着,远远地见了子婴和卫璃,似乎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牵马的时候递了个询问的眼神给卫璃,可卫璃却只是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瘪嘴。
在他这个年纪,尚不懂何为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