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相奇特的生物,正费力地从那美好的皮囊内部往外钻。他的妻子,或者说,伪装成他的妻子的这个怪物,体型较正常人类娇小,嘴部是鸟一样锋锐的喙,两颊则生有一层鲜艳的杂发,根管处紧贴着脸皮。它脱壳而出,脚蹼像两块土黄色的肉疙瘩,末端处生着黑色的利爪。它有着人一样的躯干和人一样的四肢,但双臂却连着双肋,华丽的羽毛连接两侧,分明如凤凰般神异,却令他感到恶心。最让他恐惧的是,它的眼睛,覆着瞬膜,散发着栖息的群鸟的气息。
恐慌发作了。B先生想要尖叫,想闭上眼睛,想堵住耳朵,想大声哭喊,想转身逃离,想否认这种事实,他不能呼吸了,他头晕、恶心、出汗、窒息,他口干舌燥、心悸不安,身体禁不住打摆子,思维混乱也战栗。但他喊不出来,他不能动,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就像突然陷入了强制静止。他发自内心憎恶它们,害怕它们,恶心它们,并为此作呕。一想到妻子是这么一个怪物,他就感到深深的恐惧,一阵巨大的晕眩感袭击了他,可怕的焦虑、即将失控的歇斯底里,如同漩涡,撕扯着把他卷入发狂的中心。他害怕,他受不了了,他瘫在那里,像被抽走了生命力,想吐,却吐不出来,想死,却抬不动一根手指。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泪,这次是恐惧的泪水。对鸟的恐惧盖过了一切,包括对死亡的恐惧。
“嘘—”C小姐侧过身,抓住他的手,柔声鼓励道,“别紧张,深呼吸,这没什么好怕的。”
B先生无助地哭泣,吸气,呼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反手抓住女医生的柔荑。“这是一场测试对不对?”他满怀希冀地问,“这是一种治疗方式对不对?这些都是假的对不对?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都是电脑处理的特效,利用我的妻子的形象,帮助我摆脱那种恐惧对不对?”
“你很害怕?”C小姐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B先生点了点头,睁大眼睛,两颊满是泪水,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然而,她还是逼迫他强忍着恶心和恐惧继续看下去。
电影院的荧幕上已经不再播放他和妻子之间的细节。放映室里的带子向他完整展示了这个世界—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同事,他走在路上遇见的每个人,回到家中,进了浴室,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都是一只鸟。它们一直监视着他,围绕着他,欺骗了他,也糊弄了他。
恐惧的浪潮再一次汹涌而来的时候,他害怕极了,想尖叫,想大喊,想质问这些怪物究竟是谁,人类去哪里了,但她制止了他那歇斯底里的怒吼,理由仍是怕他伤害到自己。然后,C小姐讲了一个故事,从鸟类文明的发展开始,讲起它们如何在远古遗迹的废墟中发现冷冻舱中的男人,并为了不让他醒来之后发现所有同伴都死了,进而扮演一个为他存在的人类。他问它们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怕最后一个人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便自寻死路。
“我们认为真相会让你好受一点。”C小姐小心翼翼地说道,“你那么爱你的妻子,甚至不能接受没有她的世界。安装在你卧室里的监控设备显示,你已经有了寻死的计划,我必须赶在你行动前阻止它。我们的裸猿保护法案是专门为你设立的。如今的人类很珍贵。我认为,如果你知道你的妻子不是人类,就不会有痛苦的轻生的想法了。我怕你在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之后,就会崩溃。”
“可是啊,医生,”男人哭着说,“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呀,就像现在这样。”
C小姐低下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了。
早些时候B先生想过自杀,出于对妻子的思念。现在这种念头更清晰了一些。他一直觉得,所有的鸟类生物,无论是长什么样,都是邪恶的。它们对他抱有恶意,入侵了他的世界。事实是,他很矛盾,一方面,他爱他的妻子,仍记得妻子的音容笑貌;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在短时间内接受妻子是怪物伪装者的事实。他害怕,害怕鸟类,害怕鸡鸭鹅,害怕一些有喙的有羽毛的生物。他想要抽离,想着通过死亡回避痛苦。于是他指责C小姐本该让他直截了当地死去,而C小姐则慌乱地看着她,一会儿道歉,一会儿又对门口的黑衣人使眼色。
察觉到这一幕,他有了一种新的担忧,害怕自己困在这里,害怕C小姐也是它们中的一员,而在刚刚,他还握住了她的手,极有可能藏在那只纤纤玉手下的就是可怕的爪子……
爪子!他想到保温箱上的抓痕,想起自己小臂上的伤疤,再也抑制不住这种猜想,彻底发狂了,猛地起身,一路绊倒无数塑料人体模特,趁那两位黑衣人还没注意,弯腰从他们中间冲了过去。
他摸黑找到了一条楼梯,向上爬行,兜兜转转又进了一片狭窄受限的空间。他在黑暗中扒拉着,踢开了金属挡板,又回到了一开始那间停尸房。这是另一个储存尸体的柜子,也是电影院的出口。停尸台上,方才那具被解剖的女尸已经不见了。他没有多想,夺路而逃,奋力狂奔。他在医院出口撞上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后者冲他微笑,温柔地向他问好,眼角有一颗泪痣。
B先生崩溃了,暴走了,完全癫狂了。他连滚带爬,撞出大门,时不时回头张望,担心C小姐和那两个黑衣人追赶上来。他在停车场找到了他们的车子,拼命拍打窗户,让它打开车门。
“让我进去。”他祈求道。
车子冷冷地回绝了,说它是私人财产,不接受他的命令。
“但我是客人!”他说,又看了一眼医院门口,然后急中生智。“是C小姐委托我去办一件事!难道你不认得我了吗?当时我就在车上,坐在后面!”
车子迟疑了一下,像在衡量这种可能性。然后它极为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像在表示为难,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好吧,你可以上来。”
B先生慌忙坐了进去,这时他已经冷静下来。
“去哪儿?”车子问。
去哪儿?这是一个好问题。B先生坐在驾驶座上,内心一片惶然,不知自己还能逃到哪里?他问自己,如果你谁都不能相信,如果没人需要你,如果生活不再属于你,如果这世界再也没有一个为你准备的位置,那你还能去哪里?家,已经没有了。妻子,也是假的。曾经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但一切都消失了。命运急转直下,存在似乎也没了意义。他又一次想起了过去,想起这些东西都已经消失了,或者一开始就没存在过,只是虚假的现实。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突然说道。
“什么样的现实?”车子问道。
“失去了一切的现实。”他说,“我失去了一切。曾经,我的妻子死了,但她还活在我的心里。这下,她是真的死了。我在想她是否爱过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她。也许我并不一定真的在乎她,只是习惯了这么一种相处,看着一个生命接纳我,关心我,甚至委曲求全地讨好我。我享受着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其实我生活在幻觉之中。”
“要确定是否是幻觉,其实很简单的事。车子说,“正因为我是一台飞车,或者说搭载在飞车上的机器,所以我能很理性地看待问题。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在乎你,就看她做了什么。她为你做了什么吗?”
“我们……”他犹豫着说,“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尽管那孩子是一枚蛋,是基因技术黏合出来的,但它毕竟是我们的血脉。”
“你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对,我没办法接受。”
“但你应该接受。”车子说,“因为,如果害怕痛苦而逃避,那你就永远不能接触现实。有时候正是生活在那些糟糕的、不顺心的东西,反过来成就美好的一刻,而不是隔离在一个枯燥乏味的绝对安全的环境里,踟蹰不前,无聊空虚地看着一切美好的事物存在于那里。”
B先生同意了它的观点。“如果是你的话,你失去了一切,失去了轮毂、电机、底盘、离合器、刹车带,你会怎么做?”
“那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车子冷静地说道,“我会定期进行检查,确保这一切发生之前,所有部件安然无恙。”
“如果是一场车祸呢?它夺走了我的一切,也能夺走你的一切。”
“我想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大声说道,像在下定决心。“在这等我。我忘记捎上我的乘客了。等我回来,带我去殡仪馆,我想再见她一次,哪怕她已经死了。”
“等待。殡仪馆。”车子说,“好。我会等你。”
B先生下了车,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