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跑到采石场那里去了。”她气喘吁吁道。我们默默地顺着河道,沿矮树林边缘往前走,最后到了采石场的篱笆前。曾经的采石坑里已是树木葱茏。石场边壁陡峭,有些地方有二十英尺深,上面乱糟糟地堆着些石头,时有悬钩子的枝条探出,挂着黑红的莓果。我们爬下陡峭的河岸,进到河床边的采石场里。白蜡树和橡树丛中挣扎着一朵樱草,在细流边散发出微弱的紫光。艾米莉在一株黄色田旋花玲珑的藤蔓上发现了血迹。我们顺着血迹走到开阔处。河水淌在坚硬的石**,采石场到这里已经是金雀花、悬钩子和忍冬的天下。
“拿块称手的石头,”我说道,两个人往前走。采石坑很大,深处的树林愈发幽暗。灌木的臂膀和长草的青丝之下是暗暗流淌的河水。都差不多走到大路上了,我觉得那畜生肯定已经逃之夭夭,因此就折了枝花楸果,在酸疼的膝盖上敲敲打打。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咆哮和尖细的叫喊。我跑上前,看到采石场头上那个破旧的马蹄形石灰窑,艾米莉正在窑口,膝盖抵在那条狗身上,双手陷在它脖颈的毛里,把它的头拧了过去。那畜生还在抽搐,却已是新死的**,因为它眼睛泛白,上唇翻开,露出牙齿,显然是先前吃不住痛,已经被了结了性命。
“天哪,艾米莉!你一个人把它干掉啦!”我叫了起来。
“它伤着你了吗?”我把她拉开。她哆嗦个不停,好像对自己怕得厉害。
“没——没有。”她说道,上下打量着自己。她裙子上有一处满是血迹。那是她膝盖顶在狗身上的地方。本来我把狗给砸伤了,结果她那一顶,把砸断的肋骨给压进胸腔里去了。她手臂上也有一丝血迹。
“它咬到你了吗?”我忙问道。
“没有,嗯,没有。刚才我正往树丛里看呢,它就扑了上来,不过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用石头打它,结果自己没站住,倒在它身上了。”
“我给你洗下胳膊。”
“唉!”她叹道,“真可怕,唉,太可怕了。”
“啥?”我问道,忙着用清冷的河水给她洗胳膊。
“这个事情啊,就是刚才这个事儿,真残忍。”
“这里恐怕要烙一下消消毒才行。”我望着她臂上给狗牙咬到的地方道。
“只是刮破皮而已,不碍事的。你能帮我把裙子上的东西给弄掉么,我感觉自己干不了,有点恶心。”
我用自己的手绢使劲擦洗她的裙子,口里道:“还是要烙一下才成。要么咱们去狗场弄这事儿。去吧,必须去,不然的话我根本没法放心。”
“说真的嘛?”她抬眼看我道,黑色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没错,咱们走吧。”
“哈哈!”她笑道,“你看上去很认真哪。”
我挽起她的手,拉她起身。她倚着我,胳膊跟我串在一起。
简直跟洛娜·杜恩(注:19世纪小说《洛娜·杜恩:艾克斯荒原的浪漫故事》的女主人公,曾在婚礼上被刺受伤。)一模一样。她说道,似乎对此情此景甚是喜欢。“不过到时候你可得照我说的做。”我说道,意指烙伤口消毒的事情。
“要是我不肯,你就硬来好了。不过我感觉,唉,我都不敢想那场面。那个果子给我采点儿来。”
我给她摘了几束琼花果,那透明的浆果像红宝石似的。她拿果子在嘴上脸上轻拂,爱抚它们,然后自言自语道:“我一直都想把红果子插在头发上来着。”
她把头上围着的披巾搭在肩膀上,露出一头蓬松的乌丝,短短的,柔柔的,到处打着微卷。她把带着果子的枝条插在发簪下,因为头发不长,也不密实,插不住。黑色迷雾般的卷发中顿时闪烁出点点红光。她笑盈盈地睁大了眼睛朝我看来。我感觉笑意在她眼里化开,就转身拔起一株长着金黄叶片、缠在树篱上的田旋花,编成个花冠给她。
“给你加冕!”我说道。
她扬起头来,笑声在嗓间低低回**。
“啥!”她心神激**,鼓起所有勇气,不顾一切地问道。
“你既不像丰收女神蔻洛尔,也不像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注:蔻洛尔即德墨忒尔,希腊神话中执掌农业的女神,形象庄重威严,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则形象疯狂不羁。”),从你的眼里总能看到你的心灵,诚挚而又迷茫的心灵。
笑声顿止,她又像平时一般严肃起来,静静地望着我等待下文。
你就是爱德华·伯恩·琼斯(注:爱德华·伯恩·琼斯(1833-1898),英国画家。)笔下的少女,眼里阴影重重,却并不讨厌自己的烦恼。你觉得苹果的果肉一文不值,真正在意的只是代表永恒的果核。你真该抓住自己的苹果,享受果肉,而把果核扔得远远的。
她忧郁地看着我,并不清楚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坚信我说得有道理。我经常冒出一些让她不着边际的话,可她总是相信我说得在理。她俯下身,花冠从头上掉了下来,头发上仅余一枝浆果。我们四周的地上散满了裂成四瓣的山毛榉果实,橙红的落叶上到处都是掉出来的小小锥形坚果,样子古色古香,很是奇特。艾米莉拢来几颗坚果。
“我可喜欢山毛榉的果子啦。”她说道,“见到它们,老是会想起小时候,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掉眼泪。那时候没吃早饭就跑出去捡山毛榉的果子,晚饭前把它们串成项链,第二天戴去上学,大家都眼馋得要命!有一条山毛榉果子的项链就乐翻天了,现在整个秋天能给你的快乐不过如此。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现在长大了,就再难体会这种纯粹的快乐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望着地面,不断捡起果实来。
“里面都有坚果吗?”我问道。
“不太有,这个,这个里面有两个,三个。你拿着吧,没事,我无所谓。”
我拿起一颗坚果,剥掉外面褐色的硬皮,交给她。她拿了过去,微张了下嘴,没有出声,抬眼看着我。有些人到哪里都带来喜庆,可另外有些人天生忧郁,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愁云惨淡。这样的人自称:“只有悲伤才是真实的。美是由笼着面纱的灰色忧郁天使一点点创造出来的。悲伤就是美,就是至高无上的天恩。”他们的眼神、语气,到处都透着忧郁。艾米莉就是这样的人。我为此着迷,然而又时时要反抗这种忧伤。
我们顺着大路往前走,头上是古老的山毛榉,脚下是柔顺的草皮。山坡上长满了长长短短的蓟草和粗草,现在已经落在身后。很快我们就看到了养狗场。这红色的老旧养狗场在拜伦勋爵(注:指诗人拜伦(1788-1824),喜欢养狗。)那时候也算远近闻名,现在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屋子的窗户都加了木栏,上面布满灰尘,看上去乌突突的。其实这些木栏已经毫无用处,再也没有什么牲畜、狗或者人会从这些窗户进出。三栋房子里只有一栋还有人住。门外有一条木渠接引清澈的溪水流入一道石槽中。
“你过来下。”我对艾米莉道,“我给你把裙子后面系好。”
“刚才脱开来啦?”她问道,赶忙转头去看,脸上顿时泛起红晕。
我正在帮她系裙子,一个女孩走出房子,手里拿着个黑色的水壶还有一个茶杯。看到我在干的事情,她吃惊不已,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莎拉·安,莎拉·安!”屋里传来一个声音,“你到底回不回来了?回来把门关上!”
莎拉·安赶紧往水壶里倒了几杯水,然后把两个器皿放在地下,抱住自己光裸的胳膊取暖。她身上穿的主要是条连衣裙,上面是灰色的紧身胸衣,下面是红色的法兰绒裙子,破破烂烂的。黑色的头发胡乱编了几条辫子,散在肩膀上。
“咱们可得进去。”我说道,走近那个女孩。她却匆匆抓起水壶,跑进屋去,嘴里喊道:“哎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