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三派之说:谁得世亲之真意?今日难以明定;但地论派之说最古,变化连络之处,不难见也。盖龙树说与世亲说,相异之处,不可确知;窃意二菩萨当时,决非如后人之推想,立于冲突反对地位;唯世亲较之龙树、乃就现象世界、差别世界所现之理由,所谓缘起的方面,稍加积极的解释,以补龙树之言所未备而已。若此说可信,则阿赖耶识所定为缘起之理由;地论派以此清净阿黎耶识,一转而现为妄境界者;摄论派谓真如识庵摩罗识,现为妄境界而失清净本性者,曰阿梨耶识;唯识论派谓失真如本性,单就妄境开发之原理,而得阿赖耶识之名;地论派之说,似自龙树说一转而生之单纯思想,渐次说明妄境开发之缘起,以探其委细之迹;世亲说之真意,何能得乎?且世亲所说阿赖耶识,后之学者,各异其解释;似由后世想象为之;若仅以护法派(即唯识论派)为世亲正统,其说亦未尽当。据以上之理由:则马鸣之《起言论》、为世亲以后之作;不过主张真谛所传摄论派之说耳。地论派之说,最近龙树;《十地论》者,乃连结龙树与无着、世亲之间之一种证据也。龙树有《十住毗婆娑》,世亲有《十地论》;又世亲因闻无着诵《十地论》,乃由小乘转入大乘,故又谓世亲受《十地论》于无着。地论派传于中国时,对于阿黎耶识,已开争端;彼菩提流支及勒那摩提之冲突,今虽未能知其内容,或即此间消息,未肯泄漏乎?《法华文句记》谓地论之相州南道一派,说黎耶清净;北道一派,主张黎耶迷妄:其说之派别,殆即兆自流支、摩提也。
以上世亲派三种说中:出自地论派而特别发达者,华严宗是也。纵世亲末流,有种种解释;要之现象世界,总谓为一心之所现,不出唯心论之范围;然说明一心所现之故,若谓为和合识缘起论,则亦可谓为妄识缘起论。华严宗即于地论派之净识缘起论;《法华文句记》所谓地论之相州南道派“计法性生一切法”二者之外,更进而言之者也。
华严宗,贤首大师法藏集其大成;其所师承,相传法藏为智俨至相大师弟子;智俨为杜顺弟子亦云法顺;杜顺所师何人;属于何系统?不可得知世所谓帝心尊者,生于陈代,殁于贞观十四年;然智俨又受《华严》于终南山至相寺智正;据此:则智俨又属于慧光系统。智正之事,须参照前列慧光下之系统图,杜顺亦其系统,唯其师资不明耳。但古来说华严系统者,唯谈杜顺系统,不详言智正系统,因华严宗之成立,受杜顺之影响最大也。智正著述,今不可知;杜顺《五教止观》(一卷)、《法界观门》(一卷)二书,既为五时判教之始;如同别二教之区别论,十玄缘起之妙谈,其端绪亦发于杜顺也。智俨著《搜玄记》(五卷)、《孔目章》(四卷)、《华严问答》(二卷)、《十玄门》(一卷)皆说十玄缘起之道理;又六相圆融之义,亦智俨始说之。若然:则法藏之华严宗大成,有关于杜顺、智俨者,至为明了。即谓华严宗一脉相承,得自杜顺者独多,亦可。
法藏,字贤首一说贤首为敕赐号;又为敕谥号;其说不一。亦有因其为康居人,故以康为姓,而谓为康藏者,所谓香象之称,当是附会之说,本康居人,祖父归化中华;贞观十七年,生于长安。《高僧传三集》载玄奘翻译时,贤首在其译场,充笔受、证义、润文之任;以“见识不同而出译场”。此说若为事实,则玄奘之死,在麟德元年;法藏仅二十二岁;参列译场,当在二十岁左右。一说,法藏至二十八岁,尚未受僧仪;其受沙弥戒,在咸亨元年致远之别传。法藏初即与玄奘意见相异;至实叉难陀来译《华严经》,其思想益熟;译《八十华严》时,法藏年五十余;此时玄奘所传之说,风靡一时;法藏终反抗之,据《六十华严》以组织地论派说而大成之;睥睨一切,以自立说。是以法藏对玄奘派之三时教判,悉反对之;因将摄论派所说,及三论空宗之论,悉数采用,而著《大乘起信论义记》;贬《摄论》所传为大乘终教;贬《唯识》所传为大乘始教;自亲问中天竺日照法师之后,著《十二门论宗致义记》;又将《起信论义记》、《华严探玄记》诸说,隐然同于印度空有二教三时之争论;以反对法相宗三时教之说焉。但《义记》于空有二教三时,述其互有长短,于法相宗之判教论,未严加排斥,仅于暗中抑遏之,其意可知。法藏卒于睿宗先天元年,寿七十岁;著书六十余部,今举其重要者于下:
《梵网经疏》六卷
《华严经探玄记》二十卷
《华严五教章》三卷
《游心法界记》一卷
《妄尽还源观》一卷
《金狮子章》一卷
《华严问答》二卷
《华严经旨归》一卷
《大乘起信论义记》三卷
《大乘起信论别记》一卷
《法界无差别论疏》一卷
《十二门论宗致义记》二卷
此外尚有现存者须参观《藏经目录》及《续藏目录》等。又杜顺、智俨所著之书亦同。
华严宗之教义次序,亦极详细,笔难罄述;兹姑言其概略焉。其教义先分教判、教理为二:教判又分同别二教,五教、十宗:就同别二教言之,则区别佛教为一乘与三乘,明其关系为同教别教;以三乘与一乘相较,则权教、实教,高低悬隔,无从比较;但于三乘之上,高置一乘,谓之别教一乘;而三乘究非一乘以外之物;三乘自一乘流出而为法门时,谓之同教一乘。法藏之区别此同别二教也,盖有说焉:自别教一乘言之:则此一方面,当然为三一不同谓之分相门;自他方面观之;则三一又无所谓永永不同;因三即一,一即三,三乘者进可入于一乘,非一乘便可融通于三乘也谓之该摄门。又自同教一乘言之;则一方面一即三,三即一,当然为一三融摄谓之融本末;然一与三,又非永无差别;无二无三之一乘,应机而成一乘、三乘,乃至无量乘;此又无间于融通之妙也谓之分诸乘。如是同别二教;有区别而实无区别;依此同别一乘,则法相宗之类似三乘教,业已暗示,可以知之。盖此同别二教之语,发端于智俨之《孔目章》;且《十玄门》亦有通相别相之语;此等论调,恐自杜顺以来,已有所师承矣《十玄门》述杜顺相承之说者,题为杜顺说,智俨撰。
次述五教之判于下:
一、小乘教(对心唯说眼、耳、鼻、舌、身、意之六识。)
二、大乘始教(说八识阿赖耶、如《唯识论》等。)
三、大乘终教(说现象差别法之不外真如;如起信论、摄论派说,所以说真如与现象之关系,名为大乘终教。)
四、大乘顿教(前者说差别之妄境,自我妄心出;今此妄心妄境皆空、仅一真心朗朗;如《维摩经》是。)
五、大乘圆教(更进一步说森罗之差别现象,不外乎朗朗一心之显现;如《华严经》是。)
此五教之判,源于杜顺之《五教止观》;《五教止观》者,即一、法有我无门(小乘);二、生即无生门(大乘始教);三、事理圆融门(大乘终教);四、语观双绝门(大乘顿教);五、华严三昧门(大乘圆教),此为杜顺述佛教实际修行、自浅入深、由小向大之次第;智俨受之;又于《孔目章》等约为五教,以示华严之高;法藏五教之判,实继承其说。
一、我法俱有宗(犊子、法上、贤胄、正量、密林山之五部及经量部之一派。)
二、法有我无宗(雪山、有部二宗。)
三、法无去来宗(法藏、饮光、大众、鸡胤、制多山、西山住、北山住之七部及化地部之一派。)
四、现通假实宗(说假部及经量部之一派。)
五、俗妄真实宗(说出世部。)
六、诸法但名宗(一说部。)
七、一切皆空宗(当大乘始教。)
八、真德不空宗(当大乘终教。)
九、相想俱绝宗(大乘顿教。)
十、圆明具德宗(大乘圆教。)
(自第一至第六为小乘教;第七以上为大乘教;此十宗学说甚多,若一一加以说明,未免繁冗;故略之。)
此十宗之判:杜顺、智俨,亦未见有类似之说;不得不谓为法藏考求所得。然上稽光统,已有四宗三教之判释;法藏之五教十宗,或即取材于此参看第十章天台之教判。
华严教义,可分二种:即十玄门、六相圆融说是也。十玄缘起,出于智俨之《十玄门》;法藏继承之;其《五教章》中,次序有变更;至撰《探玄记》时,名目更加修改。故智俨之《十玄门》,谓之古十玄;法藏之《探玄记》,谓之新十玄智俨之十玄门,为杜顺相承之说,前已述之;今比较之如下:
盖此十玄缘起,毕竟不出相即相入之理;相即相入者,示一切差别之现象,皆互相包容,而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之道理者也。譬如甲乙互相倚立,甲退则乙仆,乙退则甲仆;乙因甲而决运命,甲因乙而决运命;即甲委全力于乙,乙为无力,而甲有全力之谓也。换言之:则乙之力,被摄于甲之力;甲之力,全入于乙之力;如斯作用之相摄,因其能相入,遂称为相入。又所谓相即者,万有根于一体,其中以一为主,则他皆为伴,而附属于一主,称为被摄入之道理;前言相入,指作用之相摄;今言差别现象之实体,则物与物相为摄入,而称其有一体之关系;譬如以眼镜观物,则万有皆被摄于眼镜中;举一,则他皆存于此一之中,一积成十,十中存一;然除一不能成十,积一乃能成十;于一之中,有可以成十之原理;与无十则无一,一无则十无,其理相同;故一即十,十即一,彼与此有一体之关系,此之谓相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