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法国骑士,住在赛德利家对面,平时在附近几个学校教法语,晚上爱用一把喘不上气的破小提琴拉年代久远、调子发颤的加沃特舞曲和小步舞曲。每逢周日,他都要上哈默史密斯的修道院教堂做礼拜,他的思想、行为和仪态等各方面都与法国那些大胡子野蛮人大相径庭。如今您会听见法国人咒骂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恩[4],从叼着的雪茄上方瞪您,但这位头发洒粉、待人彬彬有礼的老人不一样。当德塔隆鲁日骑士谈到奥斯本太太时,他会先把最后一点鼻烟吸完,将残留的烟灰优雅地轻轻一弹,五个手指撮合,举到嘴边亲一下,随后手指张开将飞吻送出,赞叹道:啊!那真是仙境的美人!他发誓说,每当艾米丽亚走在布朗普顿小道上,她脚下的鲜花都会盛开。他把小乔治称作丘比特,向他打听他妈妈维纳斯的近况;他还说贝蒂·弗拉纳根是爱神身边的侍者,美惠三女神[5]之一,听得贝蒂一头雾水。
她就这么在浑然不觉之中,轻轻松松地得到了人们的喜爱。赛德利一家常到本区某教堂做礼拜,里面温文尔雅的助理牧师叫宾尼,三天两头就去拜访那遗孀,把小男孩放到膝盖上摇他逗他,还提出教他拉丁文。他年长未婚的姐姐为他管理家事,见他这样,气坏了。“她有什么好的,贝尔比?”他姐姐道,“她来咱们家喝茶的那晚,一句话都没说过。她就是个萎靡不振的可怜人,而且我相信这人压根儿没有感情。你们男人爱的不过是她那张脸。格里茨小姐有五千镑,外加别的财产,比她的性格要好一倍,要我说,还比她讨人喜欢千倍。如果她长得好看些,你肯定会觉得她是个完美的人。”
宾尼小姐的话很可能说得非常对。可爱的脸蛋儿确实可以激起男人们心中的同情,毕竟他们都是些心存邪念的流氓。一个女人也许拥有密涅瓦的智慧和纯洁,可要是她相貌平平,我们就留意不到她。女人做了蠢事,眨巴那对明亮的双眸,一切不就可以原谅了吗?女人再呆笨,一口红唇和一副甜美的嗓音不是同样能讨人欢心吗?所以,女士们凭借一贯的公正得出结论,一个女人只要漂亮,那么脑子一定不灵光。噢,女士们哪,女士们!要知道你们中有些人是既难看,脑子又笨的。
这些就是我们的女主角生活中发生的小事件。想必诸位高雅的读者已经认识到,她的人生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要是有人在一本日记里记录下她儿子出生后七年来的生活,那您在里面读到的故事也不会比上文的“麻疹事件”更有意思。噢对了,有一天,大出艾米丽亚所料,刚才提到的牧师宾尼先生请求奥斯本太太将她随夫的姓“奥斯本”改成“宾尼”。艾米丽亚听后满脸通红,她眼中噙泪、声音哽咽地多谢了他的好意,并为他对她自己和她可怜儿子的关爱表达感激,不过她说,除了她死去的丈夫,她也不可能再嫁给谁。
四月二十五日和六月十八日分别是她新婚和丧偶的日子。在那两天,她一步都不离开房间,纪念她离开人世的恋人。真不知在平日夜晚,小男孩睡在她床边的摇篮时,她一个人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思念时光。白天的她更活跃些。她要教乔治读写,也教一些绘画。她读书,为了把故事讲给他听。小男孩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视野开阔了,思维也得到拓展。她又尽自己微薄之力教孩子认识这世界的造物主。每个夜晚与清晨,母亲和小男孩都会一同向天父祷告,母亲全心全意地恳求上天赐福,小男孩口齿不清地跟着她念。这感情交融的一幕令人生畏、动情,谁要是目睹,或日后想起,心灵必会颤动不止。每一次,他们都祈祷上帝保佑亲爱的爸爸,仿佛他仍活在世间,与他们待在同一个卧室。每一天,她都会花大量时间陪着她的小绅士,为他梳洗打扮,在早饭和外公出门“做生意”前,带他到外面四处走动。为了给孩子做一些漂亮而不落俗套的新衣裳,这位节俭的寡妇还把婚后所有好衣服都拿出来,用尽每一块布料,对其进行修剪和改造。奥斯本太太自己则始终套一身黑丧服,戴一顶系黑丝带的草帽。为此她母亲大为恼火,因为她本人是钟爱漂亮衣裳的,尤其是家道中落之后。剩下的时间,她便为自己的父母效劳。她费了很大劲才学会玩克里比奇牌,家里的老先生不去俱乐部的晚上,她就陪他打牌。如果他愿意听她唱歌,她就唱给他听,这是件好事,因为他每次都会在歌声中进入梦乡。她帮他撰写备忘录、信件、宣传册和公司方案。老先生的旧相识正是通过她亲笔撰写的信,才得知赛德利先生成了黑钻石和无灰煤公司的代理人,可以为他的朋友及其他购买者提供上等的煤,价格为每查尔特隆[6]一镑。老先生要做的,只是在这些宣传信上用花体字签上名,再用一只颤抖的手提起笔,以文书式的字体写下地址。其中一封信由考克斯和格林伍德两位先生转交给了第×团的多宾少校。少校当时在印度的马德拉斯,没有采购煤的需求。不过,他认得出宣传册上的字。上帝啊!他紧紧抓住那封信,说什么也不肯松手!第二份宣传册又寄来了,信中告知少校,约翰·赛德利公司已分别在葡萄牙的波尔图、法国的波尔多和马达加斯加的圣玛丽岛设立经销处,可向各位朋友及广大购买者提供最负盛名的波尔图葡萄酒、雪利酒和红葡萄酒,价格合理,并附带诸多优惠。多宾被点醒了,他疯狂地游说总督、总司令、法官和团里的战友,以及辖区内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买酒。他给赛德利公司寄回了一份份订单,令赛德利先生和公司合伙人克拉普先生大为诧异。可怜的老赛德利见势头这么好,正打算在市中心盖一座办公楼,招一批职员,建自己的码头,再让经销商遍布全世界,可第一波的好运气过后,订单就再也没有来。老先生对酒原有的好品位已经不再,军营食堂的战友尝了多宾推介的劣酒后,纷纷对多宾破口大骂。他只好掏钱回购了大部分再抛售出去,折了一大笔钱。刚被提拔到加尔各答税务局任职的乔斯也收到了一包这样的卖酒宣传册。随信还附有父亲的字条,说这家公司今后的发展还要多多仰仗儿子出力;另外,一批精选好酒已经运出,详情见发货单,并请他支付账单的货款。乔斯读完信后大发雷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父亲——在税务局任职的乔斯·赛德利的父亲是一个到处求人下订单的贩酒商,这跟他当了刽子手一样糟。乔斯轻蔑地拒绝了付款,言辞激烈地给老先生回了封信,叫他别给他惹麻烦。账单退回后,赛德利公司只好用他们从马德拉斯赚来的利润和艾米丽亚的微薄积蓄填补亏损。
艾米丽亚除了每年有五十镑的抚恤金,据她丈夫的遗嘱执行人称,还有奥斯本去世时留在代理人那里的五百镑财产。作为小乔治的监护人,多宾建议将这笔钱存到印度某代理处,每年可得百分之八的利息。赛德利先生觉得多宾没安好心,强烈反对这一计划。他跑到代理人那里阻止他们使用这笔钱,却惊讶地发现代理人手里并没有这一款项,而死去的上尉留下的财产加起来也不到一百镑。多宾所说的五百镑肯定是另外一笔款,其中细节只有多宾少校自己知道。老赛德利这下认定了多宾是在打坏主意,就去查问少校。他以女儿至亲的身份,强横地要求少校给出已故上尉的财产账目。见多宾慌慌张张,脸通红、舌头打结的模样,老先生更相信他在干恶事,便以威严的语气宣布他的指控,直接说他认为少校是在用非法手段获取他女婿的钱财。
多宾再也忍不下去了,要不是指控他的人既衰老又颓唐,斯劳特斯咖啡馆的某雅座内很有可能要爆发一场争吵。“上楼来,先生,”少校口齿不清地说,“您一定要上楼来,我得让您看看到底谁是受伤害的一方,是可怜的乔治还是我。”他拉着老先生上楼到他的卧室里,从书桌内拿出奥斯本的财产账目和一捆借据——这里为乔治说句公道话,他欠了债,从来都是积极写借据的。“他在英国的时候已经还清了债,”多宾补充道,“但他倒下时的存款还不到一百镑。我和他的一两名军官同僚拿出自己能支配的全部余额,才凑到那笔不大的数目,可您竟敢说我们想骗孤儿寡母的钱。”赛德利知错,懊悔不已。不过威廉·多宾对老先生撒了个天大的谎:那五百镑其实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出的,此外他还负担了安葬乔治,以及可怜的艾米丽亚丧偶和离开布鲁塞尔后的所有费用。
关于这几笔费用,老奥斯本,以及艾米丽亚的任何一个亲戚,甚至艾米丽亚本人都没有想过要怎么出。她信任多宾少校,把他当作她的会计,从不询问多宾那一塌糊涂的账目,也不细究自己实际上欠了多宾多少钱。
艾米丽亚依照自己的承诺,每年都给他写两三封信寄往马德拉斯,信里全是关于小乔治的故事。那些信件简直是他的宝物!每收到信,他必定回,但从不主动给她写。不过他总是给他的教子和艾米寄去各种纪念品,比如一条披肩,以及从中国订购的一副象牙做的精美象棋棋子。兵卒是绿色和白色的小人,手持真正的剑和盾;骑士骑在马上,车则安在大象的背部。“松林道曼戈太太家那副棋子可没这么精巧。”佩斯勒先生道。小乔治爱极了这些棋子,他用孩童学的印刷体写了人生中第一封信,向送他礼物的教父致谢。多宾又寄来蜜饯和泡菜,小绅士想尝尝泡菜是什么味,偷偷躲在餐具柜吃,差点儿送了命。他觉得这一定是对他偷吃的惩罚,泡菜实在太辣了。艾米把这个小事故写信告诉了少校,字里行间透着风趣,少校读后很欣喜,觉得她精神逐渐恢复了,有时还挺快乐的。他还给她寄了两条披肩,白色的那条送给她,黑色那条有棕榈叶图案的送给她的母亲,另外还有两条过冬戴的红围巾,分别送给老赛德利和小乔治。赛德利太太知道,那披肩每条至少要五十几尼。她戴着它上布朗普顿的教堂去,显得雍容高贵,女性朋友们见了都来向她道喜。艾米丽亚那条跟她身上的黑长袍搭配起来也很好看。“遗憾的是艾米心里没有他!”赛德利太太对克拉普太太和布朗普顿的所有朋友都这样说,“乔斯就从没给我们寄过这样的礼物,而且肯定什么都怨我们不好。少校明显已经深爱着她,可我每次哪怕暗示一句,她都会脸通红,开始哭,然后跑上楼守着她那张小画像。我见到那张画像就烦。真希望我们从来就不认识那可恶的奥斯本一家,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铜臭。”
小乔治小时候就是在这样清贫的生活环境中成长的,他体质弱,个性敏感,霸道却有些女孩子气,他深爱她的母亲,又对她非常专横。他身边的小世界都要听他指挥。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大人们见他举止高傲,身上时时露着父亲的影子,都感到惊异不已。他跟其他小孩一样爱问个不停,表达与提问时展现出来的洞察力令他的老外公目瞪口呆,后者没完没了地在酒馆的俱乐部里夸小家伙知道得多,是个天才,听得大家耳朵生茧。他对外婆很冷淡,不过并不与她发生冲突。他身边的几个人都相信世上找不到第二个这么聪明的小孩。小乔治遗传了他父亲的自大,也许真心赞同他们的说法。
他长到差不多六岁的时候,多宾开始经常给他写信。少校希望听见小乔治要上学的消息,盼着他在学校里表现出色,或者——不知家里有没有给他请老师?到了他应该接受教育的年龄,他的教父和监护人表达了希望为他支付学费的意愿,不然这笔钱对他收入微薄的母亲而言会是沉重的负担。总之,少校处处想着艾米丽亚和小男孩,交代他的代理人绝不能让孩子缺图画书、画笔盒、文具盒以及一切可以买到的娱乐和学习用品。乔治六岁生日的三天前,一位由仆人陪同的绅士坐着轻便马车来到赛德利先生家门口,提出要见乔治·奥斯本少爷。他是康杜伊特街军装店的伍尔西先生,奉少校之命前来为小绅士量尺寸,做一套衣裳。以前他就曾有幸为小绅士的上尉父亲做衣服。有时,无疑也是遵照少校的吩咐,他的妹妹,两位多宾小姐会坐上私家马车来看望艾米丽亚和小男孩,如果二人有兴趣,就带上他们一起出去兜风。她们对艾米丽亚的好意和特别照顾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不过她天生就是屈从的性子,所以只是温顺地忍了下来。况且小乔治坐上这么豪华的马车,心里不知有多么快乐。两位女士偶尔会请求艾米丽亚让孩子跟她们去玩一天,孩子也总是很乐意到她们住的丹麦山庄去,那是个美丽的花园住宅,温室里的葡萄颗颗饱满,墙边还挂着鲜嫩的桃子。
有一天她们特意来找艾米丽亚,跟她说了一个新消息,她们相信她听了一定高兴——是关于她们亲爱的威廉的一件大事。
“怎么了?他是要回家了吗?”她眼里露着欣喜。
噢不,当然不是——但她们确信,亲爱的威廉要结婚了,新娘是艾米丽亚一位好朋友的亲戚,格洛薇娜·奥多德小姐,迈克尔·奥多德爵士的妹妹。她之前跟奥多德太太在马德拉斯住过一段时间。人人都说她才貌俱佳。
艾米丽亚“噢”了一声,感到非常高兴。只是她觉得格洛薇娜不像老朋友奥多德太太那么体贴善良——不过——不过她还是非常高兴。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冲动,她抱起乔治,极温柔地吻着他,把孩子放下时眼眶都湿了。一路上她几乎没说一句话——但她还是非常高兴。
[1] 发迹于19世纪欧洲的著名金融家族。
[2] 其家族为欧洲显赫的金融家族,创办于1763年的巴林兄弟银行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银行之一。
[3] 出自《新约》,希律王是犹太国王,他得知伯利恒有个未来的新君主诞生,派人捉拿无果,于是下令将伯利恒两岁以下的所有婴儿杀死。
[4] 英国的古称。
[5] 指希腊神话中分别代表妩媚、优雅和美丽的女神。
[6] 旧时英国用于煤炭等的计量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