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接着上一章讲
无所畏惧的贝姬经历昨晚的沉重打击之后,一直精神恍惚、茫然无措,直到科尔松街的教堂钟声敲响预告午后礼拜的时候,她才从**爬起来。她拉铃召唤几小时前从她身边离开的法国女佣进屋。
可是无论罗登·克劳利太太怎么拉铃,都没人来答应,最后她一激动,把铃绳给拉断了。于是她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这截铃绳跑到楼梯平台,一遍遍尖声呼喊,可是依然不见菲内特小姐的踪影。
其实她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离开这所房子,奉行法国人的惯例不辞而别了。把客厅里的各种小首饰收入囊中后,菲内特小姐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将行李打包装箱,用绳子捆紧,随后出去叫车,一个人把几个箱子搬到了楼下。她没有请其他用人帮忙,因为知道他们打心眼儿里恨她,几乎不可能答应。于是,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离开了科尔松街。
在她看来,这所小房子的故事已经走到尽头。我们都知道,菲内特小姐坐上马车走人的举动在他们国家很常见,即便地位比她高的人也难免作出这种选择。不过她有先见之明,也比较幸运,她不仅保住了自己的财物,还把女主人的财物也拿到了手(假定那女主人真有什么财物的话)——她不仅仅带走了前文提到的小首饰、好几件她早就盯上的衣裳,还偷拿了四支路易十四时期金灿灿的烛台、六本烫金的纪念册、一些纪念品、装帧优美的书籍,以及路易十五的情妇杜巴利夫人用过的金搪瓷鼻烟壶,外加贝姬在粉红色信纸上写信时会用到的一只精致的小墨水台和一本珍珠母吸墨纸夹。它们都随菲内特小姐从科尔松街上消失了。被罗登打断的晚餐的餐桌上本来还摆着不少银餐具,如今也不见了踪影。不过估计是嫌累赘,菲内特小姐没把家里所有东西带走,还剩了些普通的碗碟、生火用具、玻璃灯罩和红木小钢琴。
在这之后,有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女人在巴黎埃尔德街开了一家服装店,她颇受敬重,并长期得到斯泰因勋爵的惠顾。此人谈起英国,总说这是世上人心最阴险的国家,还向学徒们描述自己当年被那岛上的人诈骗洗劫的惨状。也正因为她不幸的经历,斯泰因侯爵才对这位圣阿马荷特太太心生怜悯,从而好心好意地待她。希望她得到应得的财富,家业兴旺——好了,此人不会再出现在本故事里的名利场上了。
此时在科尔松街的克劳利太太听见楼下一片响动,又为失礼的用人们不答应她而火冒三丈,便披上晨衣,摆出庄严的架势,走到传出声音的楼下客厅看个究竟。
厨娘那张脸弄得脏兮兮的,坐在一张漂亮的印花布面沙发上,向身旁的雷格斯太太敬黑樱桃酒。一个穿着钉圆锥纽扣的小厮,平时负责给贝姬四处派粉色信件,老绕着她的小马车欢欣鼓舞地蹦来蹦去,如今竟忙着用手指挖奶油吃。家里的听差正跟愁容满面的雷格斯说话——尽管门开着,贝姬已经在几英尺开外的地方大叫了好几声,可没人搭理她。“雷格斯太太,来,喝点儿。”厨娘正说着,贝姬穿着那身白色山羊绒晨袍走了进来,衣裳裙摆嗖地飘起。
“辛普森!特罗特!”暴跳如雷的女主人大喊,“你们听见我叫人来竟敢不答应?你们竟敢在我面前坐下?我的女佣呢?”那挖奶油吃的小杂役吓了一跳,手指从嘴里缩了回去。但厨娘却拿起雷格斯太太已经喝够的黑樱桃酒,从那镀金的小杯子上方盯着贝姬,一面把酒喝干。酒精给了那可恶的叛徒不少勇气。
“你的沙发?还真有脸说呀!”厨娘太太说,“我坐的是雷格斯太太的沙发。您别担心,雷格斯太太。我坐的是雷格斯先生和雷格斯太太的沙发,这是他们用干净钱买回来的,贵着呢。雷格斯太太,我在想啊,要是我在这儿坐到工钱到手再走,那我肯定要坐上好长一段时间。不过,我还是会一直坐着等下去的——哈哈!”说罢,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摆出更令人生厌的挖苦表情喝了下去。
“特罗特!辛普森!把那醉鬼给我拖出去。”克劳利太太大叫。
“不,”听差特罗特道,“要赶你自己赶。把我们的工钱付了,你也可以把我赶走。到那时我们走得要多快有多快。”
“你们要跟我作对是吗?”贝姬怒气冲冲地说,“等克劳利中校回来了,我就——”
听到这话,用人们哈哈一声大笑不止。不过雷格斯仍然一脸忧郁,没起这个哄。“他不会回来啦,”特罗特先生继续道,“他已经派人来取东西了,虽然雷格斯先生愿意给,但我不答应。他算哪门子中校?跟我没什么区别。他跑了,我猜你也要跟着逃吧。你们不过是两个骗子。别吓唬我,我不怕。我告诉你,付我们工钱,这事就算完,付我们工钱!”从特罗特先生那张红脸和他不稳定的语调来看,他这么一番话借的肯定也是酒劲。
“雷格斯先生,”贝姬苦恼地说,“您肯定不会让那醉鬼这么骂我吧?”“别说话了,特罗特,别说了。”小杂役辛普森道。他看女主人挺可怜,便出口相助,正好把绰号“醉鬼”的听差要还嘴大闹的话压了下去。
“噢,夫人,”雷格斯道,“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打一出生起就认识克劳利家的人了。我在克劳利太太手下干了三十年管家,从没想过这个家族会有人把我害得一无所有、倾家**产——”那可怜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您到底付不付我钱?您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四年,我的锅碗瓢盆衣物布料,我所有的东西都归您使用。牛奶和黄油的钱您欠了我两百镑,您做煎蛋卷必须用新鲜鸡蛋,您还要用奶油来喂您的小狗。”
“而且她根本不管自己的亲骨肉吃什么,”厨娘打断道,“要不是我给他吃的,那孩子早饿死了。”
“他现在相当于孤儿了吧,厨娘。”特罗特先生道,发出一声带醉意的大笑。老实忠厚的雷格斯继续用悲凄的口气细数自己的不幸。他说的全都是事实。贝姬和她丈夫败了他的家。他下周有几份账单要到期,但是没钱付。到时候他会被人从他的店铺和房子里赶出去,一切财产都将被拍卖,这全是因为他信了克劳利一家。他的泪水和悲伤让贝姬更愤怒了。
“你们都要跟我作对,”她愤愤地说,“你们想要什么?我周日付不了钱。明天你们回来,欠多少我还多少。我以为克劳利中校跟你们结算过了。他明天会付。我以名誉担保,他今早走的时候钱包里放着一千五百镑。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找他去吧。把帽子和披肩拿来,我要出去找他。今天早上我们吵架了。看来你们都知道了。我发誓,你们的钱都会到手的。他找到了一份好差使。让我出去找他。”
听了她这番大胆的发言,雷格斯和在场的各位面面相觑,惊讶不已。瑞贝卡说完便走出客厅,上了楼,在没有法国女佣的伺候下穿好了衣服。她走进罗登的房间,看见那里放着一只箱子和行李袋,上面一行铅笔字写明:若有人来取,就将其交给对方。随后她走到法国女佣的阁楼,发现屋里一件东西都没剩,所有抽屉都被清空了。他又想起自己昨晚扔在地上的小首饰,觉得那女人肯定已经跑得没踪没影。“天哪!还有谁比我更倒霉?”她说,“眼看就要成功,结果什么都没了。一切是不是已经太晚了?”不,还有一个机会。
她穿好衣服独自出了门,并未受到阻拦。当时是四点。她没钱叫马车,沿街飞快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大冈特街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门口。简·克劳利夫人在哪儿?她在教堂。贝姬并不感到惋惜。皮特爵士在书房里,已吩咐过不能打扰他——但她非要见他不可——她立刻从穿着制服的门卫身边溜过去,走进了皮特爵士的房间,让报纸都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准男爵吃了一惊。
他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地往后缩。
“别这样看我,”她说,“我没做错事,皮特,亲爱的皮特。您曾经是我的朋友。我向上帝发誓,我没做错。这只是一场误会。现在我干什么事都不顺。噢!而且是在这个关头!在我所有愿望快要成真的时候!当我们的幸福日子就要到来的时候!”
“那,我在报纸上读到的,是真的吗?”皮特之前读到了令他震惊的一段。
“是真的。斯泰因勋爵周五晚上跟我说的,就是那灾难性的舞会发生的时候。人家答应给他的人留个职位已经有六个月。昨天殖民部大臣马特先生告诉他都安排好了。结果他就被关进了拘留所,还碰巧撞见了我们,于是大闹一场。我错只错在给罗登谋职位谋得太用心了。我之前单独接待斯泰因勋爵就有上百次。我承认我背着罗登私藏了一些钱。可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大手大脚,我敢告诉他吗?”就这样,她滔滔不绝地讲出了一个听上去颇合情理的故事,听得那亲戚半天摸不着头脑。
事情是这样的。贝姬无比坦诚且懊悔地承认,她注意到了斯泰因勋爵对她的偏爱(听到这话皮特脸红了),但她守得住自己的名节,于是干脆决定利用这位贵族的好感为她自己和家人谋福利。“我还想为您在上议院争取个席位,皮特,”她说,大伯子又脸红了,“我跟他聊过这事。您有才能,斯泰因有他的影响力,这事本是稳妥的。谁承想会发生这么一场灾,现在一切都给搅黄了。不过我得承认,我的首要目标是拯救我的丈夫,无论他怎么对我,怎么怀疑我,我都爱他。我要把他从贫穷中解救出来,让我们不再担心有一天会家徒四壁。我知道斯泰因勋爵喜欢我,”她垂下眼帘,“我承认我在尽力取悦他,但我没有逾越女人的界限,因为这样才能赢得他的——他的尊重。考文垂岛总督去世的消息就是周五那天到的,勋爵马上帮我亲爱的丈夫保住了这个职位。本来是要给他一个惊喜的——让他今天在报纸上读到这个消息。即便是他不幸被人抓了之后,勋爵还笑着跟我说,我最亲爱的罗登要是在那可恶的拘留所读到报上这则任命,心情肯定就全好了。勋爵还大方答应出钱把他赎出来,所以我也没有马上去救他。然后——然后他就自己回家了。她认定我干了坏事,然后勋爵和我那冰冷无情的罗登就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冲突。噢我的天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皮特,亲爱的皮特!可怜可怜我,帮我跟他讲和吧!”说着,她跪在他面前号啕大哭,抓紧皮特的手热烈地亲吻着。
简夫人从教堂回来,听说准男爵和小婶子在屋里聊私事,于是直接冲进丈夫书房,正巧看见了这一幕。
“这女的居然还有脸进咱们家,”简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咱们可是厚道人家,岂能让克劳利太太这样的人随便进?”之前吃完早饭后,简夫人立即派女佣去了一趟罗登家,雷格斯和那里的用人把他们知道的和一堆瞎编的细节全向她作了介绍,还讲了很多别的故事。
皮特爵士吓了一大跳,他从没见过自己太太这么有气势。贝姬仍跪在地上,抓住皮特爵士的手。
“跟她说她知道的不是全部。跟她说我是清白的,亲爱的皮特。”她啜泣道。
“亲爱的,我敢保证您误会克劳利太太了,”皮特爵士说,瑞贝卡听到这句话松了一口气,“事实上我相信她是——”
“是什么?”简夫人高声喊道,她清晰的声音在发颤,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相信她是个恶毒的女人、无情的母亲、不忠的妻子,对吗?她从来不爱她的儿子,那小孩总是跑到我这儿来说他妈妈对他有多凶。她进哪家门,就让哪家人受苦,她用她的虚情假意、巧言令色去破坏他人最神圣的情感。她欺骗了所有人,也欺骗了她的丈夫。她虚荣、圆滑,无恶不作,心已经黑透了。我碰她一下都会发抖,我不会让我的孩子看见她。”
“简夫人,”皮特站起身来喊道,“你这样形容——”“皮特爵士,我一直忠于你,”简夫人无所畏惧地继续道,“我一直信守在上帝面前立下的婚誓,做一个顺从、温和的妻子。但恰当的顺从是有界限的。我在此声明,我不会再容忍那个女人待在我的屋檐下。要是她进我家门,我就带孩子们离开。她不配跟基督徒坐在一起。有她没我,先生,你——你选一个吧。”说完,简夫人傲慢地走出房间,被自己少有的胆量吓得心怦怦直跳,瑞贝卡和皮特爵士也惊讶极了。
至于贝姬,她并没有感到受伤害。是的,她反而感到欣喜。“都是因为上次您把那钻石扣环给了我。”她对皮特说,同时伸出手与他道别。不用说您也猜得到,简夫人此时正在楼上她的梳妆室望着这一幕。准男爵答应贝姬会去找他的弟弟,尽力劝他跟太太和好。
此时的罗登走进了军营食堂,发现以前团里的几个战友正在吃早饭。他们邀了几句,他便坐下与战友们一同享用强身健体的辣鸡腿和苏打水。然后他们聊起了与他们年龄相符的流行话题,比如打赌在巴特西举行的射鸽比赛中,罗斯和奥斯鲍迪斯顿谁会赢;比如谁抛弃了法国歌剧院的阿丽亚娜小姐,她又是如何从黑豹卡尔那里获得安慰的;还谈起了“屠夫”和“宝贝”的那场比赛当中是否有猫腻。饭桌上有个叫坦迪曼的十七岁年轻人,一门心思想留两撇八字胡,他说他看过那场比赛,于是像模像样地讲解起了当时的赛况及两位选手的状态。他说赶车送“屠夫”到赛场的正是他,比赛前一天他还陪了那拳击手一整晚。要不是有人在比赛中搞鬼,“屠夫”肯定能赢。赛场那帮骗子脱不了干系。坦迪曼不肯付赌输的钱,不,决不付。这年轻的护旗官俨然成了个行家,可一年前他还是个在伊顿公学挨鞭子的学生,到现在还留恋太妃糖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