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威廉·多宾心肠真好,”奥多德太太说,“虽然他老是笑我。”
年轻的斯塔波尔发誓说,整支军队里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军官。他不停地赞扬上尉谦逊、体贴,以及他在战场上令人钦佩的从容。不过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艾米丽亚没怎么留心,只有当别人提及乔治的时候她才会听,要是说的不是乔治,她就在心里头想他。
艾米丽亚忙着照顾伤员,同时欣喜于昨日军队幸免于难,她觉得第二天并不特别漫长。对她来说,整支军队只有一个人。只要这一个人安好,说实在的,军队的任何行动她都提不起兴趣。乔斯从街上带来的新消息听得她云里雾里,虽然这些消息足以让那胆小的绅士和当时在布鲁塞尔的许多人焦躁不安。法国人确实是被击退了,然而那是一场相持不下的激烈战斗换来的。而且击退的仅仅是法国的一个师。皇帝和他的主力部队已在林尼[9]将普鲁士军队全数击溃,如今可以集中全部兵力对抗联军。威灵顿公爵正往首都布鲁塞尔撤退,一场大战看来势必要在城墙之下爆发,而胜负更是难料。威灵顿公爵只有两万英军可以依靠,因为德军都是未经训练的民兵,而比军又有叛变之嫌,公爵大人不得不凭着这么一点兵力去抵抗拿破仑率领入侵比利时的十五万法军。拿破仑率军!名声再响亮、战果再丰硕的大将,哪一个能与拿破仑匹敌?
乔斯想着这些事,不禁瑟瑟发抖。布鲁塞尔的其他人也一样,大家都觉得昨日的战斗不过是临近的另一场大战的前奏。与皇帝对抗过的一支部队已四散奔逃。少数能与他抗衡的英军将惨死在他们的战场上,征服者会跨过他们的尸体直接进城。要是留在城里被他逮着就倒霉了!欢迎演讲已由政府官员开会秘密讨论并拟好,各处住所均已布置整洁,三色旗和凯旋徽章制作完毕,就等着恭迎皇帝兼国王陛下入城。
迁徙仍在继续,有办法逃的人都逃了。六月十七日下午,当乔斯走到瑞贝卡所在的旅馆,他看到贝拉克尔斯勋爵家的马车终于从马车通道驶出。虽然克劳利太太不肯帮忙,伯爵还是弄到了两匹马,正沿路赶往根特。“人们拥护的路易”也在那个城市整理行囊,厄运似乎不肯放过这位行动不便的流亡者,一个劲儿地要他东躲西藏。
乔斯觉得昨日的迟延不过是让人松了口气,他高价买下的马必然是会派上用场的。这一整天他都难受得不得了。只要布鲁塞尔和拿破仑中间还有英军在抵抗,那就还没到非逃不可的时候。但他已经把马从原来的马厩大老远地牵来,拴在旅馆楼下的院子里了。这样他能随时看到它们,不必担心被人劫走。伊斯多尔时刻守在楼下马厩旁,他已给马上好鞍,随时准备出发。他心急火燎地盼着他们走。
瑞贝卡昨天遭了冷遇,不愿再去接近她亲爱的艾米丽亚。她修剪了一下乔治送她的那束花,换上新鲜的水,又重新把他给她的纸条读一遍。“可怜虫,”她说,一边绕指尖转动那张小纸条,“凭这些话我就能把她弄得生不如死!——就为这玩意儿,她能哭个肝肠寸断。不就是个蠢男人,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花花公子吗?我那可怜的好罗登比他要值十倍。”随后她开始想万一——万一可怜的好罗登有个什么闪失,她该怎么办。谢天谢地,幸亏他没把马给带走。
也是在同一天,克劳利太太怄气地看着贝拉克尔斯勋爵一行乘马车离去。她想到伯爵夫人之前采取的防备措施,于是自己也做了些针线活,把她的小物件、现金和票据都缝进贴身的衣服里。这样一来,发生任何事她都可以应对了——要是时机合适,她可以逃难;或者留下来迎接征服者,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我想她大概还做过成为公爵夫人或法国元帅夫人的美梦——而此刻的罗登正在圣约翰山[10]裹着斗篷淋雨,脑子一刻不停地想念被他撇下的太太。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奥多德少校太太满意地看到自己的两名病人经过一晚上的休息,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恢复。她是在艾米丽亚房间里的一张大椅子上睡的,这样若有需要,她可以随时照看她可怜的朋友和少尉。到了早上,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回到部队为她和她的少校安排的住处,照周日的礼节做了一番精心的打扮。丈夫的睡帽仍放在枕头上,手杖依然倚着墙角,她独自一人待在丈夫住过的小房子里,想必不止向上天念过一篇祷文,祈求英勇的战士迈克尔·奥多德平安归来。
她回来时带上了自己的祈祷书,还有她在每个安息日必读的,她教长叔叔的著名布道集。她或许不能完全读懂,好些长而难懂的单词也读不对——教长乃博学之人,爱用长拉丁词——但她的态度足够认真、虔诚,时不时加重语气,主要部分的准确度都还过得去。那时我们在船舱里,海面风平浪静,我的米克不知听我念过多少回!她心想。她计划当天恢复这个习惯,由艾米丽亚和少尉当她的会众。那天在同一时间,两万多座教堂都有人在念同样的祷文。数以百万计的英国男人和女人双膝跪地,恳求上天护佑他们的家人。
一阵比前两天还要大的声响惊扰了布鲁塞尔的两名会众。这是英国人听不见的。奥多德太太正用最丰沛的嗓音念诵祷文时,滑铁卢的炮声开始轰鸣。
乔斯听见了那可怕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周而复始的恐惧了。他要马上逃。他冲进伤员的房间,我们那三位朋友刚被炮声打断了祷告,现在乔斯又来烦扰,只见他激动地向艾米丽亚苦苦哀求。
“我再也受不了了,艾米,”他说,“我不想忍受下去了,你必须跟我一起走。我为你买了一匹马——别管我花了多少钱——你必须穿好衣服跟我走,你坐在马背上,伊斯多尔身后。”
“上帝原谅我,不过我得说一句,赛德利先生,您真是个胆小鬼。”奥多德太太放下书。
“我说,跟我走,艾米丽亚,”文官继续道,“别管她说什么。我们干吗要留在这里任凭法国人屠杀?”
“您忘了还有第×团了,我的朋友,”那负伤的英雄小斯塔波尔躺在**说,“还有,您不会抛下我的吧,奥多德太太?”
“不会的,我亲爱的小伙子,”她走上前去亲了亲那孩子,“只要我在,就没有什么能伤害你。除非米克派人传话过来,不然我半步都不会挪。我要是跟那胖男人坐同一匹马,肯定得被他拼命地往身后挤,你说像话吗?”
这画面逗得年轻病人在**大笑起来,连艾米丽亚也翘起了嘴角。“我不是问她,”乔斯大嚷,“我不是在问那爱尔兰女人走不走,是你,艾米丽亚。我再问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不等我丈夫回来吗,约瑟夫?”艾米丽亚露出一脸惊讶,把手递给少校太太。乔斯的耐心耗尽了。
“那就再见吧。”他愤怒地挥挥拳头,走的时候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这一次他真的下了启程的命令,在院子里爬上了马背。他们走出大门口时,奥多德太太听见嘚嘚的马蹄声,于是往窗外看,她一边瞧着他沿街远去,后面跟着戴金边帽子的伊斯多尔,一边说着好些轻蔑的话。两匹马经过几天的休养,精力十足,在街上活蹦乱跳。乔斯不太善于驾驭,胆子又小,坐在马鞍上显得很笨。“艾米丽亚,亲爱的,你瞧瞧,那头大公牛都骑到人家客厅窗户那儿去啦。这场面我真是难得一见。”两人骑马往根特方向一路小跑,不久后消失在远处,奥多德太太对他的挖苦到那时才终于消停。
那天从早上直到太阳完全下山,炮声都没停过。但天一黑下来,轰鸣戛然而止。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在书上读到过了。每个英国人都能随口说出这个故事。当你我还在这场大战决胜负时的孩提时代,任凭怎么一遍遍听、一遍遍讲那著名的战役,我们也从不厌倦。数百万战败勇士的同胞至今未能对那一仗释怀。他们盼着复仇的机会以一洗前耻。要是接下来有一场纷争由他们获胜,他们成了得意的一方,把仇恨和愤怒这受诅咒的遗产留给我们,那么这两个好斗的国家将永无止境地在荣誉与耻辱之间争夺,为谁胜谁败杀戮不休。此后的几个世纪里,法国人和英国人也许依然会为了捍卫魔鬼制定的荣誉法则而剑拔弩张,哪怕沙场变成血海尸山。
我们所有军人朋友都在那场大战中发挥了作用,尽显男儿气概。那一整天,当女人们在十英里外祈祷,无畏的英国步兵面对法国骑兵的多次猛攻,顽强地将其逐一击退。人们在布鲁塞尔听到的炮声,就像推犁般将英军一排排地轰倒,战友们倒下了,幸存者们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继续向敌军逼近。法军一次次的进攻都被英军一次次奋勇地抵挡了回去,将近傍晚,他们的火力有所减弱。也许是因为除了英军,他们还有其他敌人要对付,也许是在准备最后一次总攻。终于,法国羽林军的纵队挺进了圣约翰山,旨在一次性将英军从他们占领了一天的高地赶下去。迎着英军的炮轰,迎着前方的死神,这支黑压压的纵队不顾一切顶上了山头。可快要冲至山峰时,队伍开始摇晃、踌躇。在持续的炮火声中,他们停下了。于是英军从无人能将他们赶走的阵地上冲下来,羽林军见状掉头就跑。
布鲁塞尔的人们再也没有听见炮声——英军追着敌军跑了好几英里。夜幕降临,笼罩着战场和城市。艾米丽亚在为乔治祈祷,乔治脸朝下倒在了战场上,他死了,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心脏。
[1] 法语“旅途愉快”的意思。
[2] “雷古鲁斯”这个名字来源于古罗马政治家和将军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约前307——约前250)。用罗马英雄的名字为孩子命名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流行做法。
[3] 奥兰治亲王(1792—1849),即后来的尼德兰国王威廉二世。1811年,他曾作为威灵顿公爵的副官参加过半岛战役,在滑铁卢战役前已晋升至上将。
[4] 爆发于1815年6月16日,是威灵顿公爵率领的联军与法军的一场交战。最后联军撤退至滑铁卢一带,导致两天后的滑铁卢战役打响。
[5] 德国诗人戈弗雷·比格尔(1747—1794)所写长诗《莱诺蕾》中的人物。莱诺蕾的未婚夫威廉战死沙场后,其亡灵在午夜时分出现在莱诺蕾面前。
[7] 不伦瑞克公爵又被称为“黑公爵”,他手下的兵士被称为“黑骑兵”。
[8] 1个金路易约等于24法郎。
[9] 林尼是比利时边境城市纳慕尔以西的小镇,林尼战役发生在滑铁卢战役两天前。
[10] 位于滑铁卢以南,滑铁卢战役就发生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