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在布鲁塞尔住的所有旅馆,几乎都面朝公园。乔斯就在那一带犹豫不定地走来走去,跟周围的人群一样受着惊恐与好奇的压迫。他看见有几家人比他幸运,找到了一队马匹,已在马车的隆隆声中沿街撤退。还有些人情况与他相似,无论怎么花钱和恳求都要不来带他们逃命的工具。在这些滞留的人里,乔斯注意到了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坐在自己的马车上,车停在马车通道,铺盖全部打包好,可就是跟乔斯一样,缺拉车的马。
瑞贝卡·克劳利也住在这家旅馆,跟贝拉克尔斯勋爵家的女士们打过多次带敌意的照面。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偶尔在楼道里遇见克劳利太太,从来都不搭理;在任何场合要是有人提起后者的名字,她也坚决要说这位邻居的坏话。伯爵夫人见塔夫脱将军与他副官的太太交往亲密,直骂她伤风败俗。布兰奇小姐总当她得了传染病似的避开她。只有伯爵本人会在女士们管不着的时候,偶尔偷偷摸摸地跟她聊上几句。
这下瑞贝卡可逮着个机会报复那些狂妄自大的敌人了。克劳利上尉的马还留在原处,这一消息已为旅馆的人所知。恐慌开始蔓延时,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拉下面子吩咐女佣到上尉太太那儿去,先问她好,而后询问马的价格。克劳利太太回了一张致意的便条,并告知对方自己向来不跟女佣做交易。
这简慢的答复吓得伯爵亲自跑到了贝姬的房间里来,但他跟头一位大使一样白费力气。“居然派个贴身女佣来见我!”克劳利太太愤慨地说,“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干吗不直接使唤我去套马车呢?是勋爵夫人还是她女佣想逃命啊?”于是伯爵把这些质问给伯爵夫人带了回去。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办法?伯爵夫人见第二位使节失败而归,只好亲自拜见克劳利太太。她恳求她开出想要的价格,甚至邀请对方届时光临贝拉克尔斯的宅邸,只要她肯提供回家的交通工具。克劳利太太仅报以一声冷笑。
“怕是去了您家,见到的是执达吏吧,”她说,“您多半是回不去了——至少没法带着您的钻石回去。法国人肯定会抢走。他们两小时内就会进城,那时我还有一半路就要到根特了。我不会把马卖给您的,不会,即便夫人您用您在舞会上戴过的两颗最大的钻石来买,我也不卖。”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听了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她的钻石已缝进她的衣服内,藏在勋爵的衣服垫料和靴子里。“泼妇我告诉你,我的钻石都在银行里了,马我一定会弄到。”她说。瑞贝卡冲她哈哈大笑。火冒三丈的伯爵夫人走下楼,坐进马车里。她再次吩咐女佣、信使和丈夫分别到全城各处找马,谁回来得晚,谁就倒大霉!勋爵夫人已决定,无论从哪儿找着马,她都会立即出发——不管她丈夫回没回来。
瑞贝卡看见勋爵夫人坐在没套马的马车里,内心别提有多快活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用最大的嗓门儿为她的处境发出哀叹。“居然找不着马!”她说,“还要把所有的钻石缝进车座软垫里!这对法国人来说该是多有分量的战利品啊!——我说的是马车和钻石,不是指那女的!”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旅馆老板,告诉了侍者,告诉了房客,还告诉了许许多多在院子里转悠的人。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真恨不得从车窗里一枪崩了她。
瑞贝卡正享受着羞辱敌人的乐趣时,就瞥见了乔斯的身影,后者一见到她便直接朝她走来。
那慌得扭曲了的胖脸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心迹。他也想逃,正在寻找逃难的工具。“应该让他买我的马,”瑞贝卡想,“我到时候骑母马走。”
乔斯朝他的朋友走去,第一百遍提出他在过去一小时里问过的问题:“您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马吗?”
“什么,您也要逃难?”瑞贝卡笑道,“我还以为您是我们所有女士的守护人呢,赛德利先生。”
“我——我不是军人。”他喘着气说。
“那艾米丽亚呢?谁来保护您那可怜的小妹妹?”瑞贝卡问道,“您肯定不会抛下她的吧?”
“要是——要是敌人来了,我对她又有什么用处?”乔治答道,“他们会放过女人的,但我的听差告诉我,他们发过誓不会饶了男人——那群该死的胆小鬼。”
“太可怕了!”瑞贝卡喊道,一边观赏着他迷惑的神情。
“而且,我也不想抛弃她,”做哥哥的喊道,“她不该被抛弃。我的马车上有个座位是留给她的,还有一个留给您,亲爱的克劳利太太,如果您愿意来的话。要是我们能找着马——”他叹气道。
“我有两匹可以卖。”那女士说。乔斯听见这消息真想冲到她怀里去。“快去备车,伊斯多尔,”他喊道,“我们找着马了——找着马了。”
“我的马从没拉过车,”女士补充道,“要是把马缰套在布尔芬奇身上,它会把马车踢个稀巴烂。”
“但骑在它背上还是听话的吧?”文官问。
“它像绵羊一样乖,也像野兔那么快。”瑞贝卡答道。
“您觉得它承载得了我的体重吗?”乔斯说。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象自己骑在它背上的模样,完全记不得可怜的艾米丽亚了。找马找了那么久,哪抵得住这样的**?
作为回应,瑞贝卡邀请他进房间,他喘着粗气跟进去,急着达成这笔交易。乔斯这辈子从没在半个小时之内花掉那么多钱。瑞贝卡见他迫不及待想要,又考虑到此乃稀缺商品,估算了一下,随后开出了让那文官望而却步的价格。“要么两匹都卖给您,要么不卖,”她态度很坚决,还表示罗登吩咐过她,低于刚才出的价绝不出手。贝拉克尔斯勋爵就肯出这个钱。尽管她对赛德利一家怀有爱与敬意,但她亲爱的约瑟夫先生必须理解穷人也是要生活的。总之,没人比她更深情,但遇到钱的事,也没人比她更顽固。
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乔斯最终答应了下来。数额太大,他不得不请求先赊账一段时间再还上。瑞贝卡却是得了一笔财富,她迅速在脑中计算,这笔钱加上罗登留下的可卖出的财产,再加上万一他战死,她作为遗孀可领到的抚恤金,她完全可以在世上独立生活,即便做了寡妇也无妨。
她当天自然也有一两次想过逃难,但理智给了她更好的建议。“假如法国人真的来了,”贝姬心想,“他们能对一个可怜军官的寡妇做什么?嘁!掠夺和围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肯定能放我们安安生生地回家,要么,我在国外凭着这些宽裕的收入也能过得挺好的。”
同时,乔斯和伊斯多尔跑到马厩去检查新买的马匹。乔斯命令听差马上给两匹马上鞍。他会在当晚出发——立即出发。他留着听差在那儿套马备车,自己回房收拾离开的行李。行动必须保密。他会从后门进房间。他不想面对奥多德太太和艾米丽亚,不想向她们承认自己准备逃。
在乔斯与瑞贝卡达成交易,乔斯验过马之后,天也快亮了。午夜早已过去,但这座城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大家都醒了,房屋亮起了灯,门前依然站着人,街道上还是车来车往。不同版本的谣言一个接一个地传开,有人断言普鲁士军队全军覆没,有人说被攻击和征服的是英军,还有人说英军守住了阵地。渐渐地,第三种谣言有了更多的信服者。法国人并没有出现,掉队的士兵带回了越来越令人欣慰的消息。后来,一名副官终于将急件送到布鲁塞尔的城防司令处,后者立即在全城发布官方公告:联军在四臂村战役取得胜利,经过六小时激战,内伊率领的法军被全数击退。副官肯定是在瑞贝卡与乔斯做交易,或者后者在验货的时候到的。旅馆住户多,乔斯回到住处时,发现有二十来个房客正站在大门口谈论这事儿。看来是真的了。他上楼把这一消息告诉他照顾的女士们。但关于他打算离开,以及他是怎么买到马,花了多大一笔钱,就没必要向她们交代了。
然而胜利与否对两位女士而言是件小事,她们只挂念自己所爱之人的安危。艾米丽亚听说捷报传来,比之前更加焦虑不安。她想马上奔往军队所在地。她含着泪恳求哥哥带她去。她的忧虑和恐惧到达了失控的境地,几小时的恍惚之后,她开始胡言乱语,发疯似的从这边到那边来回跑,看着真可怜。十五英里外,骁勇的将士们经历一场恶战后倒在沙场上,在疼痛中扭动、打滚儿,但没有人承受着比这可怜无辜的战争受害者更严厉的折磨。乔斯不忍看见她这样痛苦。他把妹妹留给比她更耐受的女伴,再一次走到旅馆大门口。人们仍旧站在那里议论战事,等待更多的消息。
他们站着站着,黑夜就变成了大白天,参与这出战斗大戏的人们带回了更多的新消息。拉货马车和乡下的长板车满载着伤兵进了城,车里传出悲凄的哀号,一张张枯槁的脸孔从干草里忧伤地往外望。乔斯·赛德利带着好奇,痛苦地看着其中一辆板车,里面的呻吟声听着让人害怕,疲乏的马已经快拉不动它了。“停车!停车!”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那干草中传出,马车停在了赛德利先生的旅馆对面。
“是乔治,我知道是乔治!”艾米丽亚边冲到阳台边喊,她脸色苍白,头发披散着。但那不是乔治,不过也差不多:是关于乔治的消息。
是可怜的汤姆·斯塔波尔。二十四个小时之前,他还斗志昂扬地举着团里的旗帜行军离开布鲁塞尔——他在战场上英勇地护卫着它。一名法国长矛兵刺中了这名年轻少尉的腿,他倒下了,却依然握住旗帜不放。战役结束后,有人将这个可怜孩子抬上板车,他被带回了布鲁塞尔。
“赛德利先生,赛德利先生!”小伙儿虚弱地喊。乔斯听见那恳求的声音不禁心慌,他走上前去,一开始没认出那是谁。
小汤姆·斯塔波尔有气无力地伸出他发烫的手。“我是要留在这儿的,”他说,“奥斯本——和——和多宾交代的。给那车夫两个拿破仑金币。我妈妈会把钱还给您。”躺在板车的几小时里,小伙儿高烧不断,思绪恍惚间回到了他几个月前才离开的父亲的牧师住宅,谵妄之中他有时忘了疼痛。
旅馆很大,人们很善良,板车里的所有伤兵都被送了进来,躺在各种各样的垫子上。年轻少尉被抬上了奥斯本的住处。少校太太在阳台上就认出他来了,马上与艾米丽亚冲下楼去接他。当他告诉二人,昨日战事结束后,她们的丈夫依然安全时,两位太太的心情自不必说。艾米丽亚倚在好朋友的肩上,抱紧她,表达无声的狂喜;随后又跪下来,激动地念祷告,感恩上天护佑她的丈夫。
那幸运的消息就这样平息了我们的太太紧张激动的心情,简直比任何医师开的药都管用。现在她和奥多德太太每时每刻都在照看伤势严重的战士们,由于背负责任,艾米丽亚没有时间再顾及个人忧虑,或者像以前习惯的那样,沉湎于恐惧和不祥的预感当中。那年轻的伤员言语简短地述说了昨天发生的事,以及英勇的第×团我们那些朋友的战斗表现。第×团损失惨重。许多军官和士兵牺牲了。他们冲锋的时候,少校的马被子弹击中,大家都以为奥多德死了,多宾将接替他做少校,直到一仗打完,他们回到原来的战地,才发现少校正坐在皮拉姆斯的尸体上喝酒恢复元气。奥斯本上尉把刺中少尉的法国长矛兵砍死了。艾米丽亚听到此处脸色发白,奥多德太太便让他别再描述。仗打完后,多宾上尉虽然负了伤,还是抱着少尉把他送到了军医处,随后又把他抱上前往布鲁塞尔的板车。多宾答应车夫,如果能把斯塔波尔送回赛德利先生在城里的旅馆,他就给他两枚金路易[8]。他告诉奥斯本上尉太太,战事已经结束,她的丈夫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