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乔斯·赛德利照顾妹妹
所有上级军官都被召集到别处执行任务,乔斯·赛德利留在原地,成了布鲁塞尔那一小块殖民地的掌管人。他的驻防部队包括病恹恹的艾米丽亚、比利时仆人伊斯多尔,以及包办屋里一切事务的女佣。虽然他精神不振,睡眠被多宾和清晨的一系列事情打断,他还是在**翻来覆去地躺了几个小时,直到平常的起床时间才下地。太阳高悬在天空,我们英勇的第×团已在奔赴战场的道路走了好几英里,这位文官才穿上印花晨袍到餐桌前吃早饭。
乔治不在,当大舅子的并不挂念,没准儿高兴还来不及。乔治在家时,这位胖文官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而且要忍受奥斯本一向懒得掩饰的蔑视。但是艾米总是对他又好又上心。她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叮嘱仆人给他做好吃的饭菜,陪他一起散步或骑马——乔治天天不着家,她当然有的是时间来干这些事。每当丈夫的轻蔑惹得乔斯发火,她总要摆出一副甜美的笑脸,平息二人的脾气。她小心翼翼地代哥哥劝了乔治好多次,可后者总是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恳求。“我是个诚实的人,”他说,“诚实的人有什么感受就会表现出来。真是见鬼了,我亲爱的,你怎么能要求我尊敬你哥哥这样一个蠢货?”所以乔治不在家,乔斯很高兴。看见乔治的帽子和手套放在餐具柜上,想到它们的主人已经远走,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今天早上我终于不用被他放肆的态度和公子哥儿的做派惹得心烦了。”乔斯想。
“把上尉的帽子拿到前厅去。”他对听差伊斯多尔说。
“也许他也用不上了。”听差应道,会意地望了主人一眼。他也恨乔治,恨他的傲慢无礼,恨他老摆英国人的架子。
赛德利先生想到跟一个下人抱怨乔治的不好毕竟有些丢份儿,于是换成了威严的语气:“去问下上尉太太来不来吃早饭。”其实他在这位听差面前早就骂过妹夫不止二十几回了。
唉!上尉太太不能来吃早饭,也就不能帮乔斯先生切他爱吃的黄油面包片了。据她的女佣说,自从丈夫出征后,上尉太太病恹恹的,一直处于惊吓之中。乔斯给她倒了一大杯茶以示关心。这是他平常展现善意的方式,这一次还更进一步:他不仅给她送去了早餐,还一边琢磨晚上应该给她准备什么美味。
上尉出发前,伊斯多尔看着奥斯本的听差为主人收拾行李,心里很不痛快。首先他恨奥斯本先生,乔治对伊斯多尔以及所有比他地位低的人一向专横(欧洲大陆的用人忍不了这种态度,他们不像我们国家的用人脾气那么好)。其次,他对乔治带走那么多贵重物品感到气愤,等英军战败,那些财物岂不成了别人的了?布鲁塞尔和比利时绝大部分人都深信英军必败。人们最普遍的观点是,皇帝会将普鲁士军队和英军一分为二,继而逐一歼灭,三天内就要进军布鲁塞尔。到那时,这名听差身边的那些主人要么死,要么逃,要么当俘虏,如此一来,他们所有的动产都将合法地归伊斯多尔先生所有。
忠诚的听差一边帮乔斯进行复杂烦琐的梳妆打扮,一边盘算装扮主人的这些饰物到时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会将几个银质香水瓶和小件梳妆用品赠予他喜欢的一位年轻女士,自己留着那套英国产的刮脸刀和大红宝石胸针。胸针别在光鲜的褶边衬衫上会很好看,再戴上那顶金边军便帽,盘花纽军大衣照他的身材稍微做些改动,握着上尉的金头手杖,双红宝石戒指再改成一对漂亮的耳环,他寻思着这么一打扮,自己准是活脱脱一个阿多尼斯[1],蕾妮小姐这下跟定他了。“这副袖扣该多适合我呀!”他一边给赛德利先生那胖手腕套上一边想,“我真想有一副袖扣。还有上尉在隔壁房间那双黄铜马刺靴子,我要是穿上,哎哟喂,走在绿荫大道得威风成什么样儿啊!”所以伊斯多尔先生虽五指压着主人的鼻子给他刮脸,思绪却早已飘向远方。他想象自己穿上盘花纽军大衣,戴着金边帽,陪蕾妮小姐在绿荫大道漫步;或者来到河岸边闲逛,在阴凉的树下观察运河上缓慢航行的货船;或者在通往拉肯[2]的路上找家啤酒店,坐在长凳喝一大杯发罗[3]提神。
不过幸好,约瑟夫·赛德利并不知道他的仆人在想什么,正如可敬的读者们和我,也并不知道我们花钱雇用的约翰和玛丽对我们是什么看法。唉,说什么仆人呢,要是我们知道自己的亲人朋友脑子里的想法,我们哪能活得下去!哪忍受得了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恐慌和精神折磨!乔斯的仆人已经把乔斯瞄准了,正如住在雷登霍尔街的佩因特先生的助手往一只蒙在鼓里的海龟身上贴上一块标牌,上面写着:“明天的汤。”
相比起来,艾米丽亚的用人远没那么自私。谁要是服侍过这位温柔善良的姑娘,见她对人这么关心、体贴,很少不对她忠心耿耿、付出真情的。事实上在这个倒霉的早晨,艾米丽亚见到的人里,厨娘宝琳给她的安慰最大。队伍出发的时候,艾米丽亚一直在窗台前望着他们,直到最后一排刺刀消失,此后她身子就没动过,依然盯着外面连续几个小时,一言不发,形容憔悴。忠厚的宝琳见状,拉起女主人的手,用法文说:“唉,我那心上人,不也在部队里吗?”说完就哭了,艾米丽亚靠在她怀里也哭了,于是两人互相诉苦,安慰起对方来。
中午之前,乔斯先生的伊斯多尔好几次从屋里跑到市中心,或到公园附近有最多英国人住的旅馆和公寓门口,跟别的男佣、信使和听差闲聊,搜集大家都在传的消息,回去汇报给主人听。传消息的人基本上都是皇帝的忠实拥趸,认为仗打不了多久就能决出胜负。皇帝从阿韦讷[4]发来的公告在布鲁塞尔分发得到处都是。公告上是这么说的:“战士们!今天是马伦哥会战[5]和弗里德兰战役[6]的周年纪念日,它们两次决定了欧洲的命运。可接下来,在奥斯特里茨战役[7]和瓦格拉姆战役[8]之后,我们太仁慈了。我们相信了各国君主们的誓言和承诺,容许他们继续留在王位上。现在,让我们再一次向他们进攻。我们和他们,不也跟历史上的人一样吗?战士们!如今变得如此狂妄的普鲁士人曾在耶拿以三倍,蒙米拉伊以六倍的火力与你们战斗。你们当中那些曾在英国被俘的人可以告诉战友们,自己曾在英国船上遭遇过怎样骇人的虐待。一群疯子!一时的得志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若是闯入法国,迎接他们的必将是坟墓!”不过照法军拥趸的预言,法国敌人的灭亡速度会比公告里说的还要快。人们一致认为,普鲁士人和英国人生还的唯一可能,就是被铐在征服者队伍后面当俘虏。
当天的这些观点也传到了赛德利先生耳边。他得知,前天晚上威灵顿公爵的先头部队被敌人彻底击垮,现在公爵正想办法集结军队。
“击垮?我呸!”乔斯每到吃早饭时胆子都挺壮,“公爵这是要去打败法国皇帝的,他之前不是把他的将军全打败了吗?”
“他的文件都烧毁了,财物都搬走了,房子正等着德尔马提亚公爵[9]住进去呢,”给乔斯送消息的人道,“这是他的管家告诉我的。里士满公爵[10]的用人正把所有东西打包好。威灵顿公爵早就逃了,公爵夫人等着餐具收拾好就跟法国国王[11]一起到奥斯坦德去。”
“法国国王是在根特呢,朋友。”乔斯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道。
“他是昨天晚上逃到布鲁日的,今天从奥斯坦德登船。贝里公爵[12]已经被抓。想保命的话还是赶紧走吧,明天堤坝就要打开,到时候全国都被水淹了,还怎么打仗?”
“胡说,哪怕波尼把他所有人马都调到战场,也只是我们的三分之一,”赛德利先生表示反对,“奥地利人和俄国人正前往支援。波尼必须被击垮,也一定会被击垮!”乔斯猛拍着桌子说。
“在耶拿,普鲁士军队就是法军的三倍,但他仅花一周就击败了他们的军队,打下了王国。在蒙米拉伊,他们的兵力是他的六倍,可他打得他们像羊群般四散奔逃。奥地利军队确实正赶往前线,但带兵的是谁?只有法国皇后[13]和罗马王[14]!至于俄国人,呸!俄军一定会撤退的。还有,他对英国人不会留情,要知道英国人曾在那声名狼藉的囚船上狠狠地折磨过我们的勇士。你看,这是皇帝兼国王陛下[15]的公告,白纸黑字写着的。”表明自己是拿破仑拥趸后,伊斯多尔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猛地推向主人的脸,已然将主人的盘花纽军服及其他贵重财物当作了自己的战利品。
乔斯即便没被他的话吓倒,至少也开始心神不宁了。“把我的外套和帽子给我,先生,”他说,“跟我走,我要自己亲自去了解这些消息的真假。”见乔斯要穿上那件饰有穗带的外套,伊斯多尔愤怒地说:“主人最好不要穿军大衣,法国人发过誓,他们不会饶过任何一个英国兵。”
“闭嘴,小子!”乔斯露出坚定的神色,毫不气馁地把手臂塞进衣袖。这一英勇举动正好被罗登·克劳利太太瞧见了,她来看艾米丽亚,不摇门铃便进了前房。
瑞贝卡与往常一样,打扮得既整洁又讲究。罗登出发后,她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精神头儿好了不少。这一天城里的每个人都是脸色阴沉、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粉扑扑的笑脸见了叫人身心愉悦。乔斯那副姿态把她给逗笑了,胖绅士挣扎着把胳膊塞进穗带外套,几乎要抽筋。
“你是准备参军吗,约瑟夫先生?”她说,“就没人留在布鲁塞尔保护我们这些可怜女人了吗?”乔斯终于把身子塞进外套里,红着脸走上前磕磕巴巴地对美丽的来访者解释一番,并问候道:“昨晚的舞会挺累的吧?今天又发生了这些事情,你还好吗?”伊斯多尔先生拿着印花晨袍到主人在隔壁的卧室去了。
“谢谢你关心,”她说着,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大家都吓呆了,你看上去却是那么泰然自若!我们亲爱的小艾米怎么样?离别时她应该非常难受吧?”
“伤心坏了。”乔斯说。
“你们男人什么都扛得住,”那女士答,“离别和危险对你们来说都不算事儿。您就说实话吧,您肯定是打算上战场去,不顾我们死活了。我知道您的心思,某种东西在告诉我这一点。约瑟夫先生,我独自一人的时候,的确经常会想到您的。我一想到您要去打仗就害怕,所以马上跑来求您千万不要抛下我们。”
上面这番话也许是这个意思:“我亲爱的先生,万一军队遇上什么不测,只能撤退的话,我知道您有一辆舒适的大马车,还望您能带我一程。”我不知道乔斯是否悟到了这一含义。反正在布鲁塞尔期间,该女士对他的不闻不问弄得他很难堪。她从没把他介绍给罗登·克劳利任何一个有身份的朋友认识,也从不邀请他参加她的聚会。他胆小,赌钱放不开,乔治和罗登都嫌他无趣,他们赌得正欢时也不喜欢身边有个人看着。“啊!”乔斯想,“现在她想起我来,找我来了。身边没人陪的时候,她才会想起我约瑟夫·赛德利来!”不过怀疑归怀疑,听到瑞贝卡对他的勇气的肯定,他心里还是挺美的。
于是他的脸涨得通红,显出自命不凡的姿态来。“我是想去亲历战场的,”他说,“你也知道,有胆儿的男人都有这个念头。我在印度目睹过一场小仗,但怎么也比不上如今的大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