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在那儿。”玛丽小姐说。她的胳膊感觉少校又一惊,退了一步。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看懂了整个故事,仿佛在她最爱的小说《失去父亲的范妮》和《苏格兰首领》里读到的那样。
“你能跑过去帮我说一声吗?”少校说。玛丽马上跑了过去,她黄色的披肩在微风中飘动。
老赛德利像往常那样坐在一张长椅上,手帕铺在膝头,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往事,艾米丽亚虽听过许多遍,还是一如既往地露出耐心的微笑。最近她学会了如何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一边微笑或用其他表情对父亲作出应答,实际上一个字她也没听进去。玛丽蹦蹦跳跳跑来时,她看见了她,惊讶地站起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小乔治遇上坏事了,但那使者急切又喜悦的面容打消了胆怯母亲心中的恐惧。
“有消息!有消息!”多宾少校的使者喊道,“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艾米说,心里依然惦记着儿子。
“您瞧——”克拉普小姐转身指着远处说。艾米丽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多宾瘦长的身躯正拖着一条长影子穿过草地,朝这边阔步走来。这回轮到艾米丽亚心里一惊了,她满脸通红,眼泪当然没有缺席。这天真的小妇人只要遇上点喜事,眼泪的水龙头就关不住。少校望着她——噢,多么温柔地望着她——望着她朝他跑来,向他伸出双手。她没有变,只是脸色有点发白,比以前稍胖了些。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和善,充满对他人的信任,棕发上出现了三根白发。她脸色发红,向他伸出双手,含着泪看他那张老实又亲切的脸。他用双手握紧她的手,站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为什么他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发誓再也不离开她呢?她一定会屈服的,她一定会遵从他的。
▲一次会面
“还有另一个人来。”过了一会儿,他说。
“多宾太太吗?”艾米丽亚往后退了一步——他为什么不早说?
“不,”他放开她的手,“这是谁告诉你的谣言?是这样的,你哥哥乔斯跟我坐同一条船回来了。他这一回来,你们就都能过得很幸福了。”
“爸爸,爸爸!”艾米喊道,“好消息!哥哥回英国了。他要回来照顾你了。这位是多宾少校。”
赛德利先生立即起身,身子抖得厉害,努力整理思绪。随后他向前一步,用老派的方式向少校鞠了一躬,称他为多宾先生,还祝愿他尊敬的父亲威廉爵士身体健康。他说承蒙威廉爵士不弃,前段时间去看过他,有机会他也希望登门拜访。其实威廉爵士已经八年没有去看过老头子了——他说的就是八年前的那次拜访。
“他现在身子不大好。”艾米悄声对多宾说,多宾走上前去,热情地与老先生握手。
虽说多宾当天晚上还有要紧事处理,但听见赛德利先生邀请他到家里喝茶,他就没管那件事了。艾米丽亚跟那披黄披肩的小姑娘胳膊挎着胳膊,领着两人回家去,多宾则陪在赛德利先生身边。老先生走得很慢,讲了许多关于他和他可怜的贝茜的往事,还讲到他从前的兴旺发达,以及后来的破败家业。就像所有身体日渐衰弱的老人一样,他的思绪总在过去的时光里游走。对于如今的事,除了最近发生的一次不幸,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少校愿意让他不断说下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身影——那亲切的、优美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想象和祈祷中出现,无论醒来还是睡着,他脑子里都是她。
艾米丽亚那一晚上都很高兴,也很活跃,嘴角一直挂着笑。在多宾看来,她作为女主人招待客人的样子既得体又优雅。他们坐在黄昏下时,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他盼这一刻不知盼过多少回,在印度的热风里,在疲惫的行军途中,他脑海里出现的艾米丽亚正如眼前那个人一样,温和、开朗,耐心地侍奉老人,生活虽清贫,但乖巧而守规矩,让大家过得安安稳稳。我并不是在夸多宾的品位有多高,也不是说有识之士都该像我们这位单纯的老朋友那样,满足于简陋朴素的生活。只不过或好或坏,这就是他向往的东西,有艾米丽亚在一旁倒茶,他可以像约翰逊博士那样一直喝下去。
艾米丽亚见他爱喝茶,笑着鼓励他多喝,露出一脸顽皮的笑容,一杯杯地给他倒。她并不知道少校那天没吃饭就来了。在斯劳特斯咖啡馆,桌布已为他铺好,餐碟也已摆在桌上为他留座,想当年他和乔治经常在那个雅座上狂欢畅饮,而那时的艾米丽亚还是个刚从平克顿女子学校回家的小女孩。
奥斯本太太一到家就跑上楼把小乔治的微型画像拿给少校看。当然,画像上的人跟真人比起来差远了,但孩子能想到把它送给母亲,足以说明他懂事、孝顺。父亲醒着的时候,艾米丽亚不怎么聊小乔治,老先生是不大爱听奥斯本先生和拉塞尔广场的事的。他大概还不知道,最近几个月来他一直依靠他那有钱的仇敌周济,谁要是在他面前提到那亲家公,他是要大发脾气的。
多宾把“拉姆昌德号”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老先生,顺口还编了几句,总之夸张地描述了乔斯怎么惦记着父亲,以及打算今后怎么让他安享晚年。实际情况是,这位同船乘客孝顺父亲的意识是让少校给逼出来的,至于他说要照顾妹妹和孩子,也是在强压之下不得不许下的诺言。乔斯很为老先生上回胡乱开账单让他付款的事感到恼火,多宾安慰他,风趣地跟他讲自己也有过同样的遭遇,老先生曾委托他卖一大批劣酒,后来这糗事闹得尽人皆知。好在乔斯先生只要开心满足,被人哄得舒舒服服,还是挺好说话的,多宾便以这样的方式让他对欧洲的家人有了好感。
最后我得红着脸承认少校对赛德利老先生扯的谎有点离谱,他说乔斯这次之所以再回欧洲,是心里一直盼着见到自己的老父亲。
到了赛德利先生在椅子上打盹儿的时间,就轮到艾米丽亚说话了。她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小乔治的事,话里没有一句不关于他。但她完全没提到她与儿子分别时的痛苦,因为此事虽差点儿要了这好女人的命,但她总认为这样的抱怨是不道德的。不过所有跟儿子相关的,比如他的美德、才能、前景,她都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遍。她说他俊俏得像个天使;他还住这儿的时候,有无数件事表明他慷慨大方、境界高;有一回在肯辛顿花园,有个公爵夫人停下来对他赞不绝口;他现在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配有专门的小马和马夫;他人很聪明,脑子反应快,他的老师劳伦斯·维尔牧师待人很友好,而且博学多才。
“他的老师什么都懂,”艾米丽亚说,“到他家参加聚会也很愉快。你自己也是个博学的人,读过那么多书,聪明又有才干——别摇头,他生前一直是这么跟我说的——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喜欢维尔先生的聚会。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二举行。他说无论是法院还是议会,都有小乔治发挥的空间。瞧——”她走过去从钢琴的抽屉里取出一篇小乔治的作文。这个做母亲的一直珍藏着儿子才华横溢的作品:
论自私
所有使人类道德沦丧的恶习当中,自私是最为可憎、可鄙的一种。对自己的过度爱护会引发残忍的罪恶,给国家和家庭酿成大祸。自私的人会让他的家庭陷入贫穷,且往往毁了这个家;自私的国王会让他的人民受苦,将他们推入战争当中。
如大诗人荷马所说,阿喀琉斯的自私导致了希腊人的灾难;同样,也正是因为拿破仑·波拿巴的自私引发了欧洲不计其数的战争,并让他自己死在大西洋的荒岛——圣赫勒拿岛上。
从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到,我们不应一心追求自己的利益和雄心,而是要像考虑自身利益那样去考虑他人的利益。
一八二七年四月二十四日,乔治·S。奥斯本于雅典娜学院
“他还这么小,字就写得像模像样,还能引用希腊文著作。”母亲脸上洋溢着欣喜,“噢,威廉,”她向少校伸出手,补充道,“这孩子真是上天赏赐给我的财富!他是我生命的安慰——他太像——太像已经不在的那个人了!”
“她仍对他这么忠诚,难道我要感到生气吗?”威廉想,“我难道要嫉妒我已埋在土里的朋友,或去伤害艾米丽亚那始终不渝的爱吗?噢,乔治啊,乔治,你真是不知道自己手里捧过什么样的宝贝啊!”威廉握住艾米丽亚的一只手,看着她用手帕擦眼泪时,这一思绪迅速从他脑海里掠过。
“亲爱的朋友,”她紧握着他的手,“你对我总是这么好,这么关心!瞧!爸爸动了。你明天一定要去看小乔治,好吗?”
“明天不行,”可怜的多宾说,“我有点事要处理。”他不想承认他还没去看过自己的父母和他亲爱的妹妹安——这样的疏忽实在不应该,我想任何一个懂规矩的人都会因此谴责少校的。随后他离开了,走之前给还没到这儿的乔斯留了他住处的地址。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见到了她。
当他回到斯劳特斯咖啡馆的时候,烤鸡当然已经凉了,不过他还是当作晚餐吃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的家人平时很早就休息了,所以这么晚不便前去打扰。翻阅记录可知,多宾少校那天晚上到海市戏院买了半价票看戏,祝他看得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