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过,时时自见己过,才是真功夫。
良知不只是道德立场,也是心的本体,知的本体
王阳明说,我“近来见得‘良知’两字日益真切简易”,“良知”二字,“人人所自有,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故说此二字,穷劫不能尽。世儒尚有致疑于此,谓未足以尽道者,那只是他们未尝实见得耳”。
良知不只是道德立场,也是心的本体,知的本体。孟子说:“人之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良能就是本能,那是最大的能量,最大的本事。我们设计产品,要符合使用者的本能,他不用学习,不用读说明书,拿到就会用,这是良能。良知呢,生而知之,不虑而知,不思而得,是常识,是直觉,常识是最根本的智慧,直觉是最精准的判断。但学得多了,想得多了,反而把自觉蒙蔽了,真切简易的大道不走,在雾霾小道上上下求索,做出违背常识的事情。所以世儒把事情搞得复杂,是没有实实在在见到良知的能量。
伪学之害,胜心之罪
后世学术之不明,非为后人聪明识见不及古人,大抵多由胜心为患,不能取善相下。明明其说之已是矣,而又务一说以高之,是以其说愈多而惑人愈甚。凡今学术之不明,使后学无所适从,徒以致人之多言者,皆吾党自相求胜之罪也。今良知之说,已将学问头脑说得十分下落,只是各去胜心,务在共明此学,随人分限,以此循循善诱之,自当各有所至。若只要自立门户,外假卫道之名,而内行求胜之实,不顾正学之因此而益废,人心之因此而愈惑,党同伐异,覆短争长,而惟以成自私自利之谋,仁者之心有所不忍也。
时常有朋友拿一些畅销书的观点来问我,我都建议他们多读教材。要讨论营销理论,你就先把科特勒的4P熟读再吸收别的。对方会惊问:“4P不是已经过时了吗?”这就是唐·舒尔茨的可恨可耻之处,为了推销他的伪学,他总想胜过科特勒,甚至不惜蛊惑人心,误人子弟。教授尚且如此,以推销咨询产品为目的的咨询公司的书,就更是自私自利,他们利用人们求胜求速之心,从而掩盖正学的全貌,包装一步登天的窍门,销售“救命稻草”给迷途羔羊。所以真正的儒者,职责是为往圣继绝学,因为学问只有一个,它一直在那里,不同的学者从不同角度去解读,不同的学生又各自学到不同的部分,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应用,这才是共明此学,各有所得。
君子的学问与自信
“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已。毁誉荣辱之来”,也不是不动心,只是用来鞭策自己,切磋砥砺。“所以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其无入而非学也。若夫闻誉而喜,闻毁而戚,则将惶惶于外,惟日之不足矣,其何以为君子!”
王阳明在答友人的回信中说道,古代有一位楚人,去朋友家做客,他的仆人偷了朋友的鞋,他不知道。改天他让仆人去给他买鞋,仆人私吞了买鞋的钱,把那偷来的鞋给了他。又过了几日,这位朋友来访,看见自己的鞋正穿他脚上,于是愤激大骂:“那天你去,我的鞋就不见了,我就怀疑是你!今天一看,果然如此!我们绝交吧!”过了一年,真相大白,朋友登门道歉:“我应该了解你,应该知道你绝不可能偷我的鞋,但我没能做到,这是我的罪,请你原谅我,我们继续做朋友吧!”所以如果今天有人误解你,别在意,别动心,一年后自有登门道歉的。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信”这个词,是不自信的人喊起来壮胆的,自信的人根本不使用这个词。今天才知道,其实自己还远远不够自信。
学问就是做事。论道,要就事论道
学生问:自来先儒都以学问思辨属思,而以笃行属行,分明是两件事,先生为何说知行合一?王阳明答:所谓行,就是着实去做这件事;所谓学问呢?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带疑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如果说先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盲目而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着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知和行的道理,本来如是,你只要“着实就身心体履,当下便自知得”。但“只从言语文义上去窥测,所以牵制支离,转说转糊涂”,这正是不能知行合一的弊病。
学问就是做事。所谓论道,必须就事论道。我们开会讨论问题,经常有人长篇大论说出一番道理来,却不涉及解决具体解决的方案,而以“具体细节可以再讨论”来搪塞。如果这样的发言,再激起会议中其他人的论道热情来,打比方,引经典,纷纷上马,这会议就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各自做了才艺展示,思想交流,就那具体之事没有结论,没有行动方案。所以一切发言必须就事上说,因为决策那事的具体解决方案是我们的会议目的。另一个论道的毛病是,当听到别人说出一番道理来,不是就身心体履,这道理可不可行,对我有没有用,而是从言语文义上去挑剔,找人家毛病,另立一说来显示自己的大脑运动功能。这些都是我们每天在犯的毛病。
读书之道,在于尽心
“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虽然你可能特见妙诣,有所收获,但“意必之见流注潜伏,盖有反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知觉者矣”。良知能使人特别明白,所以我说“心之良知是谓圣”,你说“人之为学,求尽乎天而已”。这追求天人合一,就是二了。人是天地万物之心,心是天地万物之主,心就是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而又亲切简易”,所以说“人之为学,求尽乎心而已”。
学习之病在于哪里呢?在于在乎学,而不在乎心。在乎自己掌握了一门“学问”,最好是自己的学问,而不在乎自己有什么新的。有了这个病,读书就不是用心观照,事上琢磨,而是寻章摘句立说,最好还能自立一说,这样虽然也有收获,如伏下“意必之见”。多了自己要捍卫的观点,就难免为这观点所束缚,遮蔽了自己的良知,失去了学习能力,自己还不知道,甚至反而认为自己最知道。所以儒家强调,学问只有一个,学问是天下之公,是公家的。孔子的学问也不是孔子的,孔子只是说出来而已。所以你要追求学问,但不要追求“我自己的学问”,我们可以立德立功立言,但立言不是为了搭上自己的商标,是为了与天下人“共明此学”,一起把这件事弄明白,偶有观点不同的,大多无非是角度不同,深浅不同。往往说的并不完全是一个事,大可相资为用,而不能自以为身怀绝学,胜心顿起,非要辩出个胜负来。哪怕对方的意见多么荒谬,他也提供给你了解别人看问题的角度。所以学习是为了自己,自己尽心,求自用,求放心,求自信。
君子之耻
二君必须预先约定,彼此但见微有动气处,即须提起良知话头,互相规切。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沸腾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能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不难。缘此数病,良知之所本无,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魉自消矣。
《中庸》谓“知耻近乎勇”,所谓知耻,只是耻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语不能屈服得人为耻,意气不能陵轧得人为耻,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为耻,殊不知此数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耻者。今乃反以不能蔽塞自己良知为耻,正是耻非其所当耻,而不知耻其所当耻也。可不大哀乎!
睡觉起来,翻开书就挨了先生几记闷棍,晓得了自己也是不知耻,无良知之人。先生之学,我等之药,何弃疗,莫停药。
学习五论
1。夫一人为之,二人从而翼之,已而翼之者益众焉,虽有难为之事,其弗成者鲜矣。一人为之,二人从而危之,已而危之者益众焉,虽有易成之功,其克济者亦鲜矣。故凡有志之士,必求助于师友。无师友之助者,志之弗立弗求者也。自予始知学,即求师于天下,而莫予诲也;求友于天下,而与予者寡矣。
学习之道废,必是师友之道废。师友之论,曾国藩也很强调,学习进步,最重要的是择友交友。
2。学贵专。王阳明少时学棋,废寝忘食,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国中无敌手。
学贵精。王阳明长大后好文词,字字而求,语语而究,研众史,覆百氏,希迹于宋唐,浸入于汉魏。
学贵正。中年之后而好圣贤之道,对年轻时好棋感到后悔,对好文感到惭愧。学棋是学,学文词是学,学道也是学,然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其他的,都是荆棘小路,不能克达。所以专于道才是专,精于道才是精。专于弈棋而不专于道,是沉溺。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是精僻,偏僻的僻。大道广大,文词技能从中而出,而如果从文词技能而入,则去道远也。所以非专不能精,非精不能明,非明不能诚。
文词和大道之论,在王夫之诗论中也是核心,最好的诗句是看见什么写什么,不思而得,而不是推敲在意自己的文词表现。比如“池塘生春草”,这是千古名句,如何改得一字?而“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你推敲他干什么?你看见他推了你就写推,敲了你就写敲,行不?
3。太史张常甫要归省,求王阳明赠言。
“工文词,多论说,广探极览以为博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辩名物,考度数,释经正史以为密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整容色,修辞气,言必信,动必果,谈说仁义以为行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曰:“去是三者而恬淡其心,专一其气,廓然而虚,湛然而定以为静也,可以为学乎?”常甫默然良久,曰:“亦知之。”某曰:“然,知之。古之君子惟有所不知也,而后能知之;后之君子惟无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
有所不知,然后能知。知道自己不知道,然后能学习而知道。认为自己都知道,就是不学习,不知道的原因。所以以后什么事别人问我们知不知道,我们要好好想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
4。学问往往分裂于训诂,支离芜蔓于辞章业举之习,圣学几于息矣!言益祥,道益诲,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
学习不是考古,考证是学习的大敌。究诘辞章,一句一句抠完了,还要把那字也拆开,揪出一通大智慧来,弄得学问大得不得了,闻者不明所以。殊不知那叫精僻,偏僻的僻。圣人之道,简易明白,考证越多,离题越远。
5。学问之道,自求心得。儒、杨、墨、老、释,咱们是儒家,但你也不要在辞章上说别家不是。夫杨、墨、老、释,人家也是学仁义,求性命,只是不得其道而偏焉,但人家也是心犹就求以自得也。若儒生只是记诵些圣人辞章,而不是求以自得,那还不如别人呢!
学习是耕耘,关键在种子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是,你定了下什么种没有?郭善甫来跟先生学了一年,回家前请先生送几句话,王阳明说:君子求学,就像农夫耕田,既要有好种子,又要深耕易耨,除虫去草,时时灌溉,早作而夜思,只惦记那种那苗长得好不好,而后可以有望于秋。学习呢,立志就是种子,学问思辨而笃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秋。志不端,就是种子不好,是杂草之种。志端,但功夫下得不够,则五谷不熟,还没有杂草长得好。我看你有心求好种,但又怀疑这种子到底好不好;我看你勤劳耕耨,但又纠结它长起来会不会还赶不上杂草。农夫春种而秋成,时也。从有志于学到三十而立,是由春入夏;从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是由夏入秋。时间已经过了,种子还没定,不是大可惧之事吗?时间没了,如不是下超过别人百倍的功夫,不敢指望有所成,更何况还可能半途而废呢?不是大可哀吗?跟我的学生很多,开说也不少,但都不出“立志”二字。你这回去,我也不想说别的,望你无异于用力之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