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举袖拭泪,道:“不错,陛下对臣倾心信任,才将这灭梁重任交给臣。可是陛下,臣任劳不妨,若侥幸成功,再立下灭梁之功……臣闻德业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虽然俯仰无愧天地,可祸福之来,臣无所避,只能付之于天……”
“二哥要怎样才能相信朕?”军情紧急,迫在眉睫,二哥却一再诉苦,李存勖双眉一挑,索性直言相询。
“倘若臣真能攻下汴京,不求任何爵禄之赏,只求陛下赐免死铁券,免臣死罪!”李嗣源伏地叩拜。
原来要的不过是这个,李存勖心底长舒一口气,笑道:“好,朕就赐你丹书铁券,免你十次可死之罪!”
他一转脸,看到郭崇韬眼中竟有欣羡之意,笑道:“郭相,你这奇谋若成,可谓灭梁首功,朕也赐你丹书铁券,免死十次!”
郭崇韬赶紧跪在李嗣源身旁谢恩,除了大唐西平王朱友谦外,朝中还没有其他人拥有这免死的丹书铁券,跟着李存勖这个常常心血**、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主子,有券在手,怎么说也能落个心安。
由郓州往西南行军,只要四百里路便可到汴京城下。
可郓州城外不远的汶上县,却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塞,汶上县位于汶河桥前,若想渡过汶河,必须先取汶上。
李嗣源、李从珂知道梁军主力全被“护驾水”困在河北,因而围攻汶上之时,十分轻敌,不料从早上直至中午,竟还没夺下这座毫无工事、城墙低矮的县城,更别说踏上汶河桥一步了,这才有些焦躁。
中午时,李存勖带着两千人的后队也已经赶到,七千人的精骑,围在汶上县城外,竟然束手无策,无论是架云梯还是挖地道,都被城中守兵轻松击退,看来,这县城里竟有高人驻防。
李存勖心中焦急,亲自骑马来到城墙之下,派人喊话,却见一个僧衣铁甲的老翁出现在城头,微微一笑道:“李存勖小儿,你以为我大梁人马北上、汴京空虚,想趁虚而入,须知王铁枪在此,绝不容你踏过汶河一步!”
“王彦章!”李存勖心下一惊,转即笑道,“听说老将军受那梁主猜疑,被罢官回家,心灰意冷,已出家为僧,如何又现身此处?老将军,朕素来仰慕你武功,更敬重你忠义,可你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朕实在为你可惜!”
王彦章光着脑袋,没有戴头盔,俯身道:“大丈夫受国恩数十载,别说是受冤遭嫉,就算是斧钺加身,也不会改易心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王铁枪此生尽忠王事,死而后已!”
李存勖听他说得慷慨激昂,赞叹道:“壮哉!只是老将军一家老小,还在晋阳城等你回去阖家团圆,他们在晋阳城苦苦盼了你十年,老将军难道就不思念他们?”
王彦章冷笑一声道:“你休得阵前卖好,老夫以身许国,无以为家,当年身任北面招讨使之职时,心里就当他们全都死了!”
李存勖还要说话,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盔甲鎏金的青年公子出现在王彦章身后不远,皱着眉头道:“王彦章,你不去巡城防守,却在这里和李存勖不住攀话,说个没完没了,难道是有意通敌卖国吗?”
王彦章回头望见控鹤指挥使张汉杰,又俯身望着城下越来越密集的唐军,心知汶上县无法固守,长叹一声道:“张汉杰,就是你向皇上进表,任段凝为将,害得五十万大军受困河北,汴京城中,只能紧急招募这五百少年为骑兵防御都,前来迎敌。以区区一都人马,要老夫阻挡上万唐军也就罢了,皇上受你们唆使,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放心,还要派你前来监军。张汉杰,老夫即刻出城迎战,以死明志!可你要记清楚了,这大梁,是断送在你们张家兄弟手里的!”
王彦章也不戴头盔,下城后飞身上马,一声炮响,王彦章带着五百名还未经训练、连骑马都不稳当的新兵,出汶上县城迎战李存勖。
李存勖见了他如此凄惨光景,又觉凄凉,又觉好笑,命一千名弓箭手引弓环立,笑道:“王彦章,朕还是当年那句话,可惜了你的一身本事!可惜了你的满腔忠诚!你若肯阵前投降,朕愿封你王公之位,列入我大唐功臣之列,子孙不失侯封!”
王彦章苦笑一声道:“李存勖小儿,休得多口!老夫纵横中原几十年,当年在柏乡,日不过午已伤你三十六员战将,去年只用半日便破你经营数年的德胜浮城,岂有垂暮之年,复为叛臣之理?老夫是败于当朝奸臣小人之手,不是败给了你!”
李存勖是个血勇之人,也是性情中人,听得王彦章宁死不降,越发器重抬爱,掉转马头,喝道:“来人,活捉王彦章!待朕慢慢劝降!”
王彦章一抖手中双枪,双枪枪尾的四方形铜柄上,四面都刻着“赤心报国”的铭字,在阵前闪闪发光,虽然光头僧衣,却仍然威仪出众。
李存勖身边的一个护卫指挥使李绍奇当即挥槊上前。李绍奇本名夏鲁奇,当年李存勖孤身陷入魏县重围时,他曾经一个人斩杀了上百梁军,因功受赏磁州刺史,却不肯领官印上任,仍甘心留在李存勖身边当个侍卫官。
夏鲁奇原为梁军将校,与王彦章相识多年,也尽知他枪法,当下摇槊出战。王彦章比他年长二十岁,已是六旬之人,百招之后,竟露出败象,被夏鲁奇一槊扎在肩头,挑于马下,生擒而至。
李存勖大喜过望,解下自己的金丝软甲,下马亲手为王彦章穿上,道:“来人,快为王将军疗伤,以肩舆担往任城,与朕一同行军!”
王彦章半卧地下,闭上眼睛,心如死灰,任旁人再与他说话,也不肯睁眼开口。
被肩舆抬到汴州郊外大营的王彦章已经数日水米未进,李存勖心中不忍,亲自走到他营帐中,好言相商道:“老将军何必一意愚忠于那亲小人、远贤臣的昏君?老将军是受过大梁太祖之恩,却没有受过朱友贞的恩惠。朕自幼敬重老将军本事气节,所以数次相招,老将军的家眷儿孙,朕一直养在晋阳,关照有加,几位年幼的王家儿孙,都为他们请了有名的师傅教导。朕多年相敬之心,难道老将军就一直无动于衷吗?汴京破城在即,朕灭梁复唐,重建大唐正朔,也是天下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从此中原平定、百姓安居,亦是黎庶之福。老将军若能弃暗投明,必能在新朝另有一番作为!”
王彦章听他说得恳切,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唤道:“李亚子!”
听他出言不敬,夏鲁奇正要发怒,李存勖摇手止住了夏鲁奇,俯身道:“是,老将军,李亚子在此!”
“你对老夫怀恩多年,老夫岂能无动于衷?可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老夫从少年束发,便跟从大梁太祖,决无二心,你心中最敬重的也是老夫的忠义,倘若老夫在这城破国灭之际,屈膝事贼,忠义二字,又从何谈起?”王彦章睁大了失神的眼睛,缓缓地说道,“老夫只有一事相求,愿你成全!”
“老将军请讲!”
“老夫一心求死,以全臣节、明忠心!老夫素有虚名,倘若你能在入汴京之前,斩老夫以震慑汴京,则汴京守兵自会闻风投降,可不战而下汴京。”王彦章虚弱地说道,“老夫愿为大梁殉死,追随太祖于地下……大梁朝大势已去,若以老夫之头颅,减少攻城之死伤,则老夫死得其所!”
李存勖心知王彦章说得有理,如今李嗣源兵临汴京城下,汴京守兵与朱友贞已经惶恐不安,倘若再将大梁名将王彦章斩首示众,则汴京旦夕可下。
可李存勖还是不忍心,这勇冠天下、无与伦比的名将,让李存勖莫名有惺惺相惜之感,不愿看到他垂暮之年遭此横死。
身上裹满白布的王彦章见他犹豫不决,扶着床榻,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倒地下跪,道:“老夫一生看重忠孝节义四个字,若为我大梁朝而死,死而无憾、含笑九泉,请……请阁下成全!”
李存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眼中刹那间涌满泪水。
勇气,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是吉祥还是不祥?
纵横天下的铁枪王彦章,即使在生命的尽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最壮烈的方式,这个在大梁朝沉沉浮浮、始终受尽排挤的老将,却一心要为他得位不正、腐败不堪的大梁朝殉死,这,到底又是智还是不智?
汴京城头,王旗已换,多年未见的“唐”字绛红绣绒旗,在深秋的风中迎风招展。
进入大梁门那天,李存勖心情如沸,三十九岁这年,他不仅当了大唐天子,而且收复了汴京、洛阳与中原,从此一统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