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冷冷地道:“不,孤不允准!”
使者与张承业等人都大感意外,问道:“殿下,难道真的打算不发援兵,坐看镇州陷落吗?”
“孤不允准七哥前去援救!七哥,这次孤要亲自披甲上阵,与朱晃老贼当面对阵,大军后日一早动身,晋阳城就由七哥暂摄军政大事!”李存勖举起手中刚擦拭好的古剑,满意地望着那剑脊上不断闪耀的冷芒,“来人,火速前往赵州、定州,通知蕃汉马步总管周德威、义武节度使王处存,孤要屯兵赵州,以阻朱晃龙骧、神捷之军!”
他当众举起手中古剑,大声道:“潞州之围,朱晃远镇泽州,未能与孤亲自交锋,一定心中不服。这一次,孤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殿上诸将同时伏地领命,张承业望着李存勖那越发果决刚毅的侧影,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天色微明,朱晃好不容易从睡乡挣扎出来,一时间竟没有弄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是萧县刘家那个雇工们睡的牛棚,是岭南黄巢义军的营帐,是四面重围、即将陷落的同州防御使府,还是乱军横行的宋州刺史花园,或他驻马二十多年的汴州梁王宫?
风雨潇潇,在洛阳皇宫寝殿的门窗外淋漓着,朱晃恍惚想了起来,这是皇宫内院,是当年昭宗皇帝李晔被弑的椒兰殿。
六十年来,他辗转了多少地方,经历了多少离乱,自少年时就以英杰自许的宋州放牛童,终于当上了皇帝。
椒兰殿内薰香缭绕,朱纱帘外灯影摇曳。
他望着身边年轻的女子,王氏肤白如玉、睡容秀美,她是那样妩媚,又是那样陌生,每天他枕边的女人都不一样,各种各样的天香国色、环肥燕瘦他都享用得腻了,可梦里的人影,却永远不会归来。
风雨声中,不尽的凄凉寂寞涌上朱晃心头。
曾经,在萧县牛棚、宋州农舍、岭南荒山、同州战乱中,他也听过同样的风雨声,那时候他还有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要入主皇宫,成为天下之主,壮志豪情令他英雄气长、不惧夜寒影孤。而此际,年过六十的朱晃觉得,身登帝位之后,那窗外的风雨只显得更为凄清惨淡。
这是几年前李晔也听过的椒兰殿风雨吧,李晔就是在这样的风声雨声中日夜求醉,帝王之冕,从来都是如此沉重压抑。
前几天,博王朱友文曾给他读了几句老子的话:“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内官秉政、唐室奢**,百姓担负着沉重的赋税与兵役,民不聊生,到处荒村枯骨,令人不忍目睹,这九州天下战乱百年,若能在他手中一统,富国强民,轻徭薄赋,岂非不世功业?
朱晃一直觉得自己比僖宗李儇、昭宗李晔、末帝李柷那些无能之辈更配当一个皇帝,常有人拿他与当年的曹操相提并论,驭人的权术、征战的谋略、用贤的气魄、安民的举措,他都有。
那么河东的李存勖呢,是否就像那东吴孙权?同样的子胜于父,同样的相貌堂堂,同样的雄才大略,同样的年轻有为、气势夺人?幸好大梁与河东之间没有长江天险,只要他这次以倾国之兵,攻陷河朔,就能南北合围河东,让李存勖的兵马无险可守、无路可退,除了弃械投诚、交出晋阳,别无出路。
宫鼓三更,朱晃披衣欲起,惊醒了枕边的王氏。
王氏连忙起身帮他穿戴,这是个温柔如水、乖巧懂事、知书达礼的女子,他虽留恋她的美貌娴静,但自知年纪已老,这几年纵欲过度、命不长久,并无当年玄宗皇帝强夺子媳、寿王妃杨玉环的打算,所以遮人耳目,以年老多病为借口召她入宫值夜,一个月来,王氏对他温柔无限、千依百顺,竟让他生出了几分情意。
“陛下何时出兵河朔?”王氏帮朱晃穿好赤黄团龙袍,扎好腰间玉带,开口询问着。
门外宫女禀报,控鹤都指挥使、郢王朱友珪求见,朱晃一边吩咐他进来,一边道:“朕三天后便要发兵河朔,河东李存勖始终是朕的心头大患,不灭晋阳,朕不能安枕。”
王氏听见朱友珪进来,忙隐入屏风之后。
朱友珪望见她窈窕的身影在帘后一闪即逝,心知这是博王妃王氏,听说父皇最近被这个女人迷得失魂落魄,与淑妃、朱友文母子越发亲密。淑妃实在是有肝胆,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若非朱友文终究只是个养子,太子之位早就尘埃落定。
“儿臣听说,这次父皇不但发倾国之兵,以龙骧、神捷铁骑为先锋,还要亲征河朔。如今已近腊月,北国寒门之外,滴水成冰、积雪难行,父皇龙体未复,何必急着出征?”朱友珪小心翼翼地问着。
朱友珪如今任控鹤都指挥使,负责洛阳皇宫的守卫。
“正因为朕年迈体弱,这才等不了。”朱晃叹道,“友珪,这次出征,你也跟着朕一起出发,到深州大营驻扎,为朕调度后援人马,调剂粮草车乘。”
朱友珪一怔,军中粮草后援调度,向来由博王朱友文负责,怎么这一回换成了自己?难道是父皇要让自己多历练历练?
“是……那博王呢?”
“这次朕倾军而出,国事不能无人掌管,明日草诏,就由友文在洛阳监国。”朱晃回答得似乎漫不经心,见门外步辇已至,他大步走了出去,前往早朝。
朱友珪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焦躁懊恼得说不出话来。父皇明着是让朱友文监国,暗着是趁此在群臣面前将朱友文的太子身份定下来,上次朱晃领兵去泽州督战,出外也有一个多月,并未指定任何亲王监国。
一定是博王妃这些天狐媚迷惑父皇,让三年多来未下定立嗣决心的父皇答应将一个养子、一个野种册封为大梁太子。
朱友珪望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王氏身影,愤恨不已,心绪起伏。
父皇昏乱,父**子媳,而淑妃与这王氏竟然也就利用这乱命,挟制父皇,替博王谋得了皇嗣之位。
他抬眼正好望见椒兰殿西壁上挂着的贤妃张惠画像,上个月寿宴之后,朱晃便下诏要将张惠追封为元贞皇后,入葬他的宣陵。刚建的大梁宗庙中,也将以张惠为朱晃配飨。这个好色荒唐的男人,心底却对发妻有着最深沉的思念。
当年朱友珪特地娶张惠的侄女为妻,本打算要借助张惠在宫中的奥援,可没想到他成亲不久,张惠便病重身故,害得他被淑妃李洛镜一再算计、一再逼退,连快要到手的大梁太子之位都眼睁睁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