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刚长成的世子李存勖,的确是个出众的少年,聪明能干、骑射出众、骁勇坚毅,可他还是太过稚嫩,又娇纵成性,及不上当年的李存孝。
“孩儿不必担心,晋阳城城坚粮多,牢不可破,急切难下。汴州军马久战困顿,围城最多一月,粮尽必然离去。”李克用温蔼地说道。
“父王不必瞒我,河东州县连连被汴军所破,晋阳几成孤城,军情如火,求父王务必让孩儿到军中效力!”李存勖一撩衣袍,跪地恳请。
李克用还要说话,门外已有人冷冷地道:“你嬉游成性、不知上进,根本不是朱友裕的对手!还不速离此地?白白耽误你父王军机!”
两个穿着华贵的中年女子随声走进门来,李存勖听出责备他的人正是晋王正室刘夫人。
李存勖抬起脸来,直视着刘夫人,诚挚地道,“兵临城下,孩儿已知昨日之非,求父王与母妃准我任先锋,领兵迎战!”
刘夫人面上仍是冷凛之色,紧盯着李存勖半天,方道:“难得你有这片孝心!你父王说得对,汴军长途奔袭,人马困顿,粮草不继,晋阳城是我大唐北都,非寻常州城可比,只要坚守不战,朱友裕便无机可乘。亚子,你若能真心改过,只要今后多多读书习武,你母妃、娘亲于愿已足,不必求战心切。”
曹夫人也笑道:“正是!亚子,沙场凶险,你身为晋王世子,金尊玉贵之体,岂能亲任前驱?”
“父王!”李存勖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面对李克用道,“亚子有十一兄、十弟,并非独裔孤苗,及冠之年,身为世子,理应为父王分忧解难。朱友裕也是梁王世子,可他攻城拔地、身先士卒,多年来为梁军建功累累,军中上下推服拥戴,名震九州,难道你们都以为孩儿及不上他?”
十八岁的李存勖站立之时足比李克用高上大半头,李克用望着自己刚刚成人的儿子,眼前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亚子还在自己的膝上牙牙学语,在自己的马背上兴奋地指点着卒伍行阵,他还在用仰视的目光崇拜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高大威猛的少年,有着俊秀飘逸的眼神,也有着他当年目空一切的狂傲。
是他太爱惜亚子,怕亚子过早陷入腥风血雨的凶险,所以才长久地把亚子留在王府后院,以致儿子整天无所事事,只能虚掷年华。
他见过亚子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身影,那宛然就是李克用当年青春的影子。
酣战之际,勇往无前,甚至不领一兵一卒,孤身冲锋,不避流矢,不避刀枪,不避重围,越是血肉横飞处,越能激发他战斗的热情,就是因为亚子如此无畏,他才刻意不给亚子冲锋陷阵的机会。
是爱惜吗?还是不信任?
为何当年对存孝,他从无如此患得患失之心?
“亚子,”李克用举起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有你这片孝心,父王已心满意足。朱友裕远胜其父朱全忠,将才出众,征伐多年,炉火纯青,亚子虽骁勇,可如今毕竟是毛头小子,初出茅庐便要对敌大将,并非明智之举。”
李存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冷光,黯然垂首。
李克用见到儿子不悦,心存怜惜,笑道:“不过,亚子已经长大成人,应当去为父的军中效力。父王授你亲兵指挥使之职,即刻听从调用!”
“多谢父王!”李存勖单膝跪地,没精打采地接受了任命。
晋阳城下,一片喧哗之声。
数万汴州精卒列阵于城下的开阔河**,一群亲兵推出一辆高车至阵前空地。
车上竖着木架,木架上是一个衣衫破碎的女子,那是晋王之女、太原郡主李存柔。此刻,她双腿双臂被牢牢绑扎在几根木梁上,口中塞着麻核,既是防她出声喝骂,更是防她咬舌自尽。
李存柔是河中节度使王珂之妻,河中陷落,王珂被杀,太原郡主也被囚禁在军中。她性子刚烈,城破后一意求死,只是朱友裕拿其幼子性命威胁,才勉强苟活。
金盔金甲的朱友裕从阵中纵马驰出,引弓架箭,向李存柔身旁射去,竟是将李存柔当成了活人箭靶,射箭取乐。他箭术颇为高明,不时射落太原郡主耳边的珰环、髻上的步摇、裙上的带钩,引得身后的汴州军纷纷哗然叫好。
汴州兵的背后,是无边的牛皮帐蓬,在晋阳城外丘陵间延绵不绝。围城半个多月,晋军却坚守不战,酷暑之下,汴军中已生疫情,朱友裕不免焦躁起来。
他希望能早日与晋军决战。
晋阳城是大唐北方门户,背倚太行山,晋水与汾河环绕,形势险胜,自古就是帝王龙兴之地,曾有“龙城”之号。
这里曾是汉文帝刘恒封藩之地,刘恒称其“龙潜”之所,东魏时为霸府,北齐时为别都,隋炀帝杨广曾封晋王,在此经营势力、夺嫡称帝,他的表哥李渊、侄子李世民也是从太原起兵反隋,建立大唐。
城外汾水环绕,远处太行山、吕梁山两山对峙,中间是绵延的百丈丘陵,难以通行骑兵,西边可远眺黄河,倚为天堑。
攻晋阳,比克长安更为艰难。
朱友裕深知,眼下,晋阳是大唐皇室唯一的靠山,攻克晋阳后,父王必定会获赐九锡、改朝称帝,而他也就会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这次北伐,全因出兵神速,所以河中的晋州刺史张汉瑜、绛州刺史陶建钊兵少无援,接连开门投降梁王,导致河东的晋阳城门户大开,他才能进逼李克用的王城。
可晋王实力仍存,帐下蕃汉指挥使周德威与振武节度使李克宁带兵七八万在外,晋阳城中亦有十万大军,倘若在晋阳城下屯兵过久,周德威收复失地后,再回军夹击,朱友裕首尾难顾,会陷入险境。
二十多年来,他为父王的权位江山甘洒热血、身不离鞍,身上伤创无数,不能白白便宜了三弟朱友珪,那个满腹心机、一直窥伺世子之位的野种。
梁王朱全忠的几个儿子中,次子朱友文虽是丽妃带来的养子,可因为其母宠冠诸姬,所以朱全忠十分疼爱他;三子朱友珪亦是庶子,生母比自己生母还出身低微,但他诡诈多谋、阴狠险恶的性子颇受朱全忠欣赏;四子朱友贞只有十五岁,年轻柔弱不知世事,可朱友贞是嫡子,生母张惠是朱全忠原配,结**深,又深明事理,朱全忠是虎狼之性,却独惧贤妃张惠的端庄柔婉,就连朱友裕自己,这次能逃过朱友珪的毒计,也是靠了张妃的计谋保全。
既无内援、又无名分,他这个庶长子,想要保住世子之位,只有不断地建功立业,让众弟心服,让诸将归心。
这些天他架起几十架抛石机、攻城车,强行攻城数次,可晋阳城远比其他州城高大坚固,每次冲锋时,晋军紧闭城门,并不出城野战,只管万弩齐发,不断将滚木礌石与热油往城下倾泻,让城下开阔河**的梁军损失惨重。
朱友裕攻城不遂,每日骑马在城下来回驰骋,命梁军士兵齐声骂阵。